#旧文重发#《桃园女鬼》(改编自祝允明文言小说)

2022-04-01 15:36:14


  这是一篇旧文。翻阅以前文章,读至此篇,恍若非出己手。今日重新贴出,以飨观者。

  将文言小说改编为白话,于余身也,实为乐事一件。除了因循原有的故事模式、人设外,还可踵事增华,敷演漫衍,时或涵咏其中,以为续貂之乐。

  旧文发于2017年4月22日,距今恰是一周年。原文按语提到写作缘起,是受了刘勇强先生“新人文小说”的启发,如今再添一例:去年邵部博士曾将贾平凹小说《任氏》发来,阅毕发现,此文纯乎唐传奇《任氏传》之白话改编。然则,有小说家之文笔在焉。

  原文所附图片引起观者不适,因择而删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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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按语:  

  看过刘勇强先生的“新人文小说”,饶有趣味。于是照猫画虎,草成一篇改编自文言小说的故事。自然是没有什么人文精神在里边的,不过是在由文言而白话的过程中,享受到了一些语体改变的乐趣罢了。

 下面是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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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明朝弘治年间,孝宗皇帝克己奉公、兢兢业业,迎来了久违的中兴局面。孝宗品性宽和,每逢国家遭逢星变、灾异之异常天象,常躬行自省、广开言路,以求保国安民。

天下虽大定,,他们常常打着弥勒佛降世的旗号,占山为绺子。地方官对这种称道灵异、自神其怪的煽动者绝不姑息,甚而殃及池鱼,一时间,民间的术士奇人多遭拘捕。就连怪力乱神之谈风,也收敛了不少。偶尔冒出的鬼神怪异之事,也被地方官抓来大做文章。

 

(一)

 

钱塘自古繁华。可这严州府界却与衢州、金华不同,境内多是山地,来往行旅多有不便,因而并不十分殷实。严州太守冷少卿,来此做官已近三年,不日将秩满回京。平日里勤勤谨谨,断狱决案,一丝不苟。百姓颂他,呼作“冷青天”;官府的人却嫌他太不近人情,背地里起了个绰号:“冷少情。”

冷少卿三年来未尝一日倦怠,为的就是熬完这三年,凭着政声搏个京官前程。这不就在前天,京城一位同年来信说,今年例行的京察结束了,几位怠政的同僚踩着了雷,被降了品级。蒙业师招呼,空出了几个礼部的缺。年兄直言,若此番顺利回京,即时便可就任。冷少卿得了这个信儿,愈加望眼欲穿起来。对余下时光里的政事更加在意,辖地之事不论大小,都要吏员们一一禀报。

 

(二)

 

话分两头。却说严州城东门内有一户民家,姓于,夫妻年届五十,膝下只有一子,唤作成麟,下月将满十五岁。时值元宵灯节,东门外观灯桥上搭了一条花灯长廊,伴着花戏,整日里欢声雷动,人头攒动,好不热闹。成麟年轻,最喜热闹,一早上别了爹妈,跑出东门去看灯,一看看到太阳西沉的薄暮时分。心忧东门将关闭,一路奔回,远远望见东门。

严州东门外有一处桃园,乃是埋葬死人的地方,荒塚林立。成麟不知,加上桃林在围墙之内,他路经此处,也不觉得害怕。此时天色已黑,行人渐少。凉风吹过,桃林呜咽作响。成麟不经意地回头向桃林望了一下——

谁曾想,这一望,惹出一段风流冤孽事儿来。

却说成麟这无心一瞥,心下蓦地一惊——只见那桃林墙头,不知何时爬着一个女娃,见成麟望她,害羞地把头低了下去,只露出头顶一对儿乌油油的鬟髻来。

成麟纳闷:谁家的姑娘这个时候还不回家,在这儿嬉戏呢。于是喊道:“你是谁?怎么这么晚还不回去?别怕我,我也是贪玩回来晚了。”

那双寰动了动,抬了起来。原来是一位貌若天仙的女子,看那一阵新崭崭的装束,必定是位大户人家的小姐。

成麟不觉看呆了。

那女子也不回避了,开口道:“你不认识我么?我平时都认识你啊,一定是你忘了,我就住在西门那边。今天也是贪玩耽误了时辰,不敢回家,在这儿纠结呢。现在看到你太好了,我能先和你去你家吗?明儿我再回去。”

成麟还未回答,女子已从墙头跳了下来,挽着他的胳膊就走。

成麟思忖半天,就是想不起来西门哪家有这么漂亮的小姐。不过也无所谓,他喜欢这姑娘。他又想,这姑娘十五六岁的年纪,不是该待在闺房的么,怎的父母如此管教不严?但一侧头看到姑娘的俏丽的脸庞和含情的明眸,再闻着身边传来的香气,他已经痴了,疑问瞬间消散。

“晚上我们一起睡好不好?你不要害怕”姑娘狡黠地说。

“哦……”成麟支吾着,心头一阵猛跳,脸红到了耳朵根儿。


(三)


路上,成麟一直在想事儿,都忘记了是怎么回到家的。

于家的门并没有锁。看来于翁太了解这个不省心的孩子了。

成麟拉着姑娘,心里惴惴不安。也没和爹妈打招呼,自己先蹑手蹑脚的回了屋。

点灯,成麟吓了一跳——姑娘已经在屋里了,坐在床沿看着他笑。成麟记得出门时锁好门窗的啊,她怎么进来的呢?不过,一看到眼前的绝色女子,他也嘿嘿地笑,全然不问了。

姑娘唤成麟,快来睡嘛,走了一天,身子困得紧哪。

成麟说睡不着,还没吃饭,肚子有点饿。

姑娘说,你看案子上是啥。成麟一看,嘿,一大盘子饭菜!心想爹娘真是贴心,还给留了饭呢。于是开始狼吞虎咽了。身后不远处的姑娘看着他,得意而神秘地笑。

吃完上床。成麟不敢躺下。姑娘往里一挪,拉他卧倒,帮他脱了衣裳,自己也脱卸了衣服。成麟看到她外边和里边的衣服还是崭新崭新的呢,就像初次穿上一样。烛光下,姑娘的容颜看得更清楚了,似乎刚化了浓艳的新妆,衣服鲜艳华丽,好比绮罗盛服一般。

成麟心想,我若有这么一位丫鬟该多好,可以天天照顾我。

睡前,姑娘转过身来抱住了他。成麟感觉自己仿佛不是自己了。他虽从母亲箱底偷看过一些好玩的木偶和图画,究竟还不甚通晓男女之事。——半宵过后,姑娘沉沉睡去,成麟辗转难眠。起身揽衣,移烛榻边端详,只见床褥上落红点点。

 

(四)

 

不知不觉睡到鸡鸣时分,成麟往身边伸手,发现不见了姑娘。

原来她不到黎明便离去了。成麟有些惆怅,他本想早起向姑娘告白的,昨晚就决定与她长相厮守,共谋良媒。可惜,成麟都不知道她叫啥名字,每次见到她都顾着心跳了,老是忘记问各种问题。

到了晚上,姑娘居然又来了,还带来了昨晚那样可口的饭菜。成麟大喜过望,留她过夜,春宵依旧。此后每到晚上,姑娘总会如期而至,却又总在天明前离开。成麟乐在其中,浑然不觉有异。

时间一长,于家的邻居经常夜里听到于家屋里的欢声笑语,悄悄观察,发现有位女子在屋里,就告诉了于翁。恰巧,成麟的爹娘发现这孩子好久没吃过晚饭了,也觉得奇怪。又看到成麟一天天消瘦起来,心急如焚,却不知从何下手。一天晚上于翁如厕,路过儿子窗首,听见屋内娇喘作声,喘息粗沉,于翁心下了然。翌日早起食粥,于翁拍案作色道:

“麟儿,你可知修身当慎独么?”

“孩儿知道。”

“你可知出必告、反必面,知情不告,是为不孝么?”

“孩儿知道。不知父亲为何发问……”

“你老实说来,究竟祸害了谁家的女子?”于翁打断道。

“爹爹,我没有……”成麟吞吐道。不论爹爹如何质问,成麟始终不知如何作答。不知怎的,他似乎迷迷糊糊地,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

成麟也不太明白,怎么每到晚上他就很清醒啊。

于翁无奈,便听从邻里的建议,把这件事告到了太守那里。心想既然养子不成器,身染重疾不听劝告,也不能平白糟蹋了别人家的闺女,连累我们夫妻,不如大义灭亲罢。

 

(五)

 

太守一听这事,细细揣摩,觉得有点不寻常。他告诉于翁,还是要让孩子说实话,才能弄清白怎么回事。

于是等到晚上,于翁夫妇偷偷去儿子屋里观察,发现果然有个女孩子在。两人决定先不打草惊蛇,白天把成麟叫来说道:“我本来不忍心把这件事告到官里的,你赶紧和那个女子断绝往来,否则我们都要大祸临头了!”

成麟再不敢隐讳了,只好详细解释了缘由,同意以后不再这样了。可一到晚上,成麟又陷入男女之爱欲罢不能,对女子牵恋不已,而这个女子又能来去自如,肯本不怕于翁老两口儿。

于翁实在没办法,又听从邻居建议去找冷太守。

太守把成麟叫来查问,成麟不敢隐瞒,交代了整个事情的经过。可是这么长时间了,他连一起过夜的女子叫啥名字、家住哪里都不知道。

冷太守拈着须儿,沉吟半晌,忽然一拍桌子惊道:“这个女子不是人,肯定是个妖物!”

于家一家都惊呆了。

冷太守想了个办法,让成麟在和女子欢会时,悄悄把一条长线缀在她衣服上,这样白天顺着长线就能找到妖物出处了。可是晚上成麟一进屋,女子已经在了,指着成麟怒道:“你怎么突然想用长线缀我的衣服呢?把你袖子里藏着的线拿出来,不然我亲自抢了!”成麟无奈,只好交出。


冷太守又生一计,让成麟偷偷剪下女子衣服的一块布来。不料又被女子识破了,剪子被没收了去。

冷太守听闻大怒,亲派几十名民兵来于家擒拿女子。但女子未卜先知,就在民兵快到于家的时候,施法使天降大雨,电闪雷鸣,雷火轰击。民兵们只好撤回,禀告太守。太守冷静地想了想,告诫先不要轻举妄动,又把于成麟叫来,问他所见女子容貌如何,穿什么衣裳,衣裳什么颜色等等。成麟一一详细作答,说道:“她里外穿的是纻丝新制的衣服,每晚睡觉脱的衣服就有一大堆,而且始终没有换过别的衣服。其中有一件青比甲穿得很隐秘,轻易不会脱,即便脱了也会和一件柳黄色的裤子一起放在枕头边儿的。”

太守一怔,半晌说道:“你先回去吧,先照常去迎接她,我自有办法。”

太守望向旁边的通判大人,若有所思。

 

(六)

 

等成麟走后,太守把通判叫了过来,悄悄说道:“这小伙子遇见的女子,有可能是你爱妻所生的小姐呢?”

通判听了大怒:“你为何如此羞辱我?我家怎么会有这种事,你搞错了吧?”

冷太守说:“你回去试着问问你夫人吧。”

通判生气得就快要骂人了,蹭地起身入内,唤来妻子,说:“我刚被老畜生羞辱了。”接着说了情况。妻子问具体什么事,通判说:“老畜生问那年轻人女人的容貌和衣饰,然后回头问我有没有这事儿。”妻子惊道:“你先别生气,难道真的是咱家的大小姐么?”

原来通判原有一个大女儿,还未及笄就死去了,埋在了东门外的桃园里。从年轻人的描述来看,容貌和服饰确实和他已过世的女儿相符。

通判这时情绪缓和了许多,出来告诉了太守,试探着问:“真的是我女儿吗?”

冷太守正色道:“一定是。然而人鬼殊途,你生什么气呢?现在我只希望你不要袒护,任凭我去处置,这才行。”通判默不作语。

这时,趁着送别巡盐御史的机会,太守集合了两百多名弓兵,从东门直奔桃园。

 

(七)

 

    人迹罕至的东门外桃园,此时里三层外三层全是兵马,围得水泄不通。

冷太守高居官车上,亲自指挥这次掘墓行动。

通判长女的坟茔已长满荒草,看不出有什么异样的痕迹。太守脸似铁青,一副大敌当前的模样。身边的通判先生也一脸茫然和焦虑。

“来人,挖吧。”冷太守冷冷地道。

府兵门一拥而上,片刻,墓道已经浮现;又片刻,棺材也显露出来。

冷少卿近前细细打量,发现棺材前面有个小洞,大概有手指头那么粗;洞口四周特别光滑,似乎有东西经常出入一样。于是果断令人打开来看。

所有人都想不到,此刻棺木里竟然是这样一番景象——

一位年纪大约十四五岁的女子,静静地躺在棺木里,她并没有腐烂掉,面貌如生,似乎是睡着了。容貌恍若天仙,浓艳新妆似乎是刚化上去的。衣服鲜艳华丽,好比绮罗盛服一般。

通判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他分明看到了女子衣服里透出的一抹青色,那是当年给女儿下葬时穿的一件青比甲。还有那条柳黄色的裤子,也是当年妻子含泪给她穿上去的。他思绪万千,一切仿佛回到了昨天。

但是,事已至此,真相浮出水面,通判只能目睹着棺材和已故的女儿在熊熊大火中化为灰烬。

原来,冷太守知道此女鬼有了神通,因此隐瞒了这次行动计划,趁着送别巡盐御史,临时改道至此。女鬼不能未卜先知,因此也就不能抵抗了。

 

(八)

 

冷太守智取桃园女鬼的壮举,很快就传遍了整个严州。百姓莫不称扬。

再说成麟,自从女鬼被消灭之后,身体也逐渐好转,脸上有了血色和红晕。可他心里却始终不能平静,虽说那姑娘是个妖物,但毕竟给了他难以忘怀的经历。说实话,成麟每到晚上失眠时,还怪想她的。

冷太守自然是首功之臣,很是得意。但想到之前与女鬼斗法的情景,还是会不寒而栗。考虑再三,担心于家之子体内的鬼气未能除尽,便召来郡中做了看守郡帑的差使。整整三个月后,发觉再没有异样了,才放他回去了。

从此以后,怪事儿就再也没有发生过,于成麟也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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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本篇改编自明人祝允明志怪小说《语怪四编·桃园女鬼》。下列原文有删节: 

严州东门外有桃园,丛葬处也。

弘治中有一少年,夕,观灯而归,行径园傍,偶举首,见一少女倚墙,头露半体,容色绝美。……女言:“我平日正自识尔,尔自忘之。今夜见尔独归,故特相从,且将同归尔家,谋一宵之欢。尔何以惊为?”……少年闻之信,便已迷惑,偕行至家。……不唤翁媪,自启其寝,则女已在室中坐矣,亦不悟其何以先在也。……啖已就寝,女解衣,内外皆崭然新制,乃与之合,犹处子耳。黎明自去,少年固不知其何人也。迨夜复至,与之饮食寝合如昨。既而无夕不至。

……邻劝翁首诸官,翁从之。……守思之,殆是妖祟,非人也。……守命勿散,从吾行且迂道从东门以归。至桃园,守驻车,麾兵悉入园。命发判女冢视之,女棺之前有一窍,如指大,四围莹滑,若有物久出者。即断棺视,女貌如生,因举而焚之。盖守知女鬼已能神,故寝其事,乘其不知而忽举,鬼果不能御也。

守恐鬼气侵子深,或复来缠滞,召入郡中,与同役者直宿凡三月,无恙,乃释之。其怪遂绝,后子亦无他事。事在弘治中也。

   (该故事亦见于《情史类略·情鬼类》


 2.祝允明小传(摘自笔者硕士论文《绪论》)

    祝允明(1460—1526),字希哲,长洲(今江苏苏州)人,《明史·文苑传》言“允明生而枝指,故自号枝山,又号枝指生” 、枝山老樵 、梦余禅客 。出身世宦之家,“内外二祖,咸当代魁儒” ,祖父祝颢曾为山西布政司右参政,。祝允明耳濡目染,幼而“殊质绝伦”,“五岁作径尺大字,读书过目不忘” 。稍长,自六经子史至玄诠释典、稗官小说靡不毕览,以古文辞名吴中,为时所重 。用心科举,历五次乡试,弘治五年(1492)举于乡,并受到王文恪(王鏊)赏识。后凡七试礼部,皆不利,遂不复试。然声名鹊起,与唐寅、文征明、徐祯卿号为“吴中四才子” 。晚年得授广东兴宁知县、应天府通判等职,后谢病归。嘉靖五年(1526)卒。

    祝允明是明代著名的文人和书法家。其岳父李应祯是名重一时的书法家,而允明自身也造诣极高,尤长于草书。顾璘《国宝新编》说:“(希哲)书学自《急就》以逮虞、赵,上下数千年,罔不得其结构。若羲、献真行,尤臻笔妙。本朝书品,不知合置谁左。” 当时“海内索其文及书,贽币踵门” 。

    祝允明为人“简易佚荡,不耐龌龊于绳法”,好酒色六博,又能自度新声、登场表演,“梨园子弟相顾弗如也”;面对索文书者,“辄辞弗见”,却难防女妓“掩之而捆载以去”;又极其好客,召所善客噱饮歌呼,费尽乃已,或“分与持去,不留一钱”;疏财济贫,而不善理财,以致死后“几无以敛” 。为学闳肆博洽,“默而好深湛之思” 。著述繁富,《明史文苑传》说他“诗文集六十卷,他杂著百余卷”,足见其渊博。作品计有《怀星堂集》、《祝氏集略》各三十卷,《枝山诗文集》四卷,《祝氏小集》七卷 ,有《金缕》、《醉红》《窥帘》、《畅哉》、《掷果》、《拂弦》、《玉期》等集,大多已佚 ;又《浮物》一卷,《祝子罪知录》七卷 ,《蚕衣》一卷,《金石契》一卷,《祝子通》、《祝子杂》、《祝子微》 等,《苏材小纂》六卷,《天全先生遗事》一卷 ,《读书笔记》一卷,《江海歼渠记》一卷。此外又有《前闻记》(《枝山前闻》)一卷,《野记》(《九朝野记》)四卷,《猥谈》(《枝指生猥谈》)一卷,《志怪录》五卷,《语怪》四编四十卷,《义虎记》等。祝允明又曾编《兴宁县志》、《吴中金石新编》,参编《苏州人物志》、《姑苏志》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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