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红说|写出她的光芒,是《红楼梦》作者的伟大之处

2024-04-06 11:32:50

《红楼梦》里可爱的人物太多,而且都是带着人性局限性的可爱。比如黛玉,她有时确实挺尖刻,比如说一开始处处针对宝钗,后来骂刘姥姥是母蝗虫,都不太合适。

但她后来能跟宝钗掏心窝子,说我以前觉得你这个人心里藏奸是我错了等等;她打趣宝玉时不小心伤到丫鬟彩云,被宝钗瞅了一眼,马上自悔不及。

这种敞亮和善良,让人一下子就释然了,谁还没有个兴至乱言、着急上火时候呢,能反省就很好,人类不就是在不断的反省中走向文明的吗?这些缺点反倒像阴影,使得这个人更加立体,没有那种悬浮感。

有人觉得宝姐姐比较悬浮,太完美了。但她身上是有挣扎的,她本来也是个热心肠的人,天生自带热毒,却因理性太发达,让她多年来一直致力于戒除这种热毒。但一不小心就会现原形,感觉她嘴里都是道理,心里却不无热望,这种矛盾感,也是宝姐姐的精彩之处。

《红楼梦》作者太厉害了,把那么多可爱的女子,写得各有风姿。但可能是最近年岁渐长,更为触动的,是不那么可爱的人物的光辉时刻。我们同情那些可爱的人,也是一种慕强吧,能够同情乃至欣赏不那么可爱的人,才更见作者的慈悲心肠。

比如说对司棋。司棋这个人,最大的特点就是虎,她身材高大丰壮,做事虎虎生威。王熙凤在大观园里弄了个小厨房,原本是照顾黛玉宝玉他们,结果这些小姐少爷还没怎么样,丫鬟们都当成了展示实力的舞台。

宝玉屋里的丫鬟气势最足,晴雯芳官没事都爱来点个菜,对于管事的柳嫂子来说,这是麻烦,也是机会,麻烦与机会往往是并存的。她把宝玉屋里的“有脸的”丫鬟侍候好了,就有望把自己的闺女塞进去。拿公家的钱,做私人的人情,这笔账,柳嫂子会算。

但是也有人来点菜,只是麻烦,不是机会。比如迎春的丫鬟司棋,摊上个弱势的主子,柳嫂子自然不会把她放在眼里。

但人就是这样,越是没有实力,就越想展示实力。老婆子巴结袭人,要摘葡萄给她吃,被袭人正色训诫:上面还没尝鲜,下面怎敢僭越。她也是不屑于去厨房点菜的。

而司棋,越是不被人放在眼里,她就越想挑战这个底线,一会儿跑去要个豆腐,一会儿跑去要碗炖鸡蛋。

柳嫂子长期卑躬屈膝,也想有个机会发泄,把司棋当成了软柿子,豆腐给馊的,炖鸡蛋直接拒绝,以为司棋无权无势,不能拿她怎么样,却忽略了一点,啥都没有的司棋也有她的资本,就是暴力。

你别看芳官她们能跟赵姨娘打架,还真不好意思对小厨房动手,丢不起这个脸。司棋反正已经没脸了,索性大家都没脸,带人跑到小厨房一通砸,柳嫂子立即就服软了,也没人追究后果,但是司棋这事干的,也不算多光彩。

她看男人的眼光也不准,她的情郎是表弟潘又安,古偶中的男主角动不动就才比子建貌比潘安,潘而又安,也是个自诩风流的人了。但是这位潘又安和司棋约会 ,被鸳鸯撞破,吓破了胆,仗着是个男人,脚底抹油溜了。

她还是王善保家的外孙女,有个这么讨人嫌的外祖母不能算原罪,但作者好歹给她安排个好点的原生家庭吧。王善保家的害了晴雯,看苍天饶过谁,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几乎是报复性地仔细搜查了司棋的箱子,翻出了她和潘又安的情书信物。

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的人,能让婆婆丢脸,王熙凤真是太开心了,和周瑞家的等人将司棋好一通奚落,王善保家的惭愧难当,司棋却镇定自若,连王熙凤都感到诧异。

司棋为啥这么镇定,一是爱本身不丢人,二是她比潘又安敢作敢当,《红楼梦》多次贬男褒女,大多是从审美上来,女人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会让人觉得,作者的赞美会不会是捧杀呢?太干净的人,是无法对抗这残酷世界的。

好在,在对于探春宝钗王熙凤等人的描述中,我们可以看到,作者同样赞赏女性力量,“金紫万千谁治国,钗裙一二可齐家”,又说闺阁中历历有人,不可因我之不肖,使其一并泯灭也,作者并不觉得性魅力是女性的核心价值,这些都超越了时代。

在这一节里,作者通过司棋和潘又安的对比,赞美女性的赤诚和勇敢,鄙视男性的懦弱,这种懂得,是仰视的,而不像有些男性对女性的赞美,多少有些居高临下。

另一个不那么可爱但有光芒的人,是晴雯的嫂子多姑娘。

多姑娘第一次出场是在第二十一回,巧姐出天花,贾琏不能与凤姐同房,搬到书房里去睡,倒跟这个多姑娘勾搭上了。

程甲本里,多姑娘第二次出场,是在六十四回,说贾珍叫鲍二夫妇去侍候尤二姐,鲍二老婆不是跟贾琏通奸,事发后吊死了吗?现在这个鲍二媳妇是再娶的,就是我们熟悉的多姑娘。

书中说:“那鲍二向来就和厨子多浑虫的媳妇多姑娘有一手儿,后来多浑虫痨死了,这多姑娘儿见鲍二手里从容了,便嫁了鲍二”。

到了晴雯被撵出去那一回里,又说多浑虫两口子就是晴雯的兄嫂,“若问他夫妻姓甚名谁,便是上回贾琏所接见过的多浑虫灯姑娘就是了”。这多浑虫到底死没死啊?

脂本里多浑虫没有死,多姑娘也不曾改嫁过,侍候尤二姐的鲍二夫妇是另外两个人,跟多浑虫没啥关系。

关于多姑娘,不但脂本和程高本有差别,程高本体系里,程甲本和程乙本也有差别。宝玉去探望晴雯,被“守株待兔”的多姑娘强拉入里间,“坐在炕沿上”,紧紧地搂入怀中,将宝玉当成了小鲜肉。宝玉像唐长老似,又羞又急,不知如何是好。这段所有版本都一样。

差别在下面,程乙本里写的是,多姑娘承认晴雯和宝玉是干净的,然后表示,“我可不能像她那么傻”,“说着就要动手,宝玉急得死往外拽”。

幸好柳嫂子她们来了,一眼看见宝玉,多姑娘还不承认,宝玉赶紧趁这机会溜出来。

多姑娘跟潘金莲似的,“干瞅着,把个妙人儿走了。”打定主意要把多姑娘写成一个荡妇。

程甲本和庚辰本里的多姑娘则要丰富得多,这位了不起的多姑娘都已经把宝玉抓手里了。突然画风一转,赞赏起宝玉晴雯两人的“贞洁”来:

“方才我们姑娘下来,我也料定你们素日偷鸡盗狗的。我进来一会在窗下细听,屋内只你二人,若有偷鸡盗狗的人,岂有不谈及于此,谁知你两个竟还是各不相扰。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如今我反后悔错怪了你们,既然如此,你但放心。以后你只管来,我也不罗唣你。”

这位多姑娘啊,您这一变脸,我还真不太适应,什么叫做偷鸡盗狗,这不是您平时最爱做的事吗?您一出场就是性解放的先驱者形象啊。

书中说她“年方二十来往年纪,生得有几分人才,见者无不羡爱。她生性轻浮,最喜拈花惹草,多浑虫又不理论,只是有酒有肉有钱,便诸事不管了。所以荣宁二府之人都得入手。因这个媳妇美貌异常,轻浮无比,众人都呼他作‘多姑娘儿’”。

《红楼梦》里不全是良家妇女,但大家终究都想上岸,尤三姐希望通嫁给柳湘莲“洗白”,尤二姐想嫁给贾琏从良,不管她们的行为怎样放肆,她们的思想,还是在男性社会框架下的,耿耿于自己“不干净”,需要一个男人来救赎。

多姑娘却不同,她似乎非常享受这种生活,而且还不完全是图钱。

书中还说到了多姑娘的“集邮癖”:“满宅内便延揽英雄,收纳材俊,上上下下竟有一半是她考试过的”。

当然,我也知道,欲女最爱诱僧,但也还是爱啊,是僧人禁欲系的宝相尊严,让欲女感到别样的性感。这里多姑娘对宝玉的肯定,却是一种道德表彰,宝玉和晴雯的清白,让她忽然之间立地成佛了。

我们不妨再回头看看她的经历,会发现有点诡异,在二十一回里说这姑娘是多浑虫的父母自小替他在外面娶的,到了七十七回,又说是赖家把“家里一个女孩子配了他”,不知道是曹公写忘了还是怎么着。不管多姑娘是怎样一番来历,这样一个“美貌异常”的女子,会随便嫁给多浑虫这等“酒糟烂透”之人都很奇怪,有点像潘金莲嫁给武大郎,那么,多姑娘的前传,是否也如潘金莲一样曲折?

她是曾如彩云那样,被一个贾环式的少爷抛弃过吗?还是像鸳鸯那样被贾赦看中,又因没有贾母的庇护而惨遭侵犯?总之,能说出那样一番话来,她就不可能是一个全无心肝的及时行乐者,她以性魅力为资本,也在其间寻求自己的自由之地。

这个多姑娘,不是《家春秋》里的鸣凤,也不是《雷雨》里的侍萍,不是尤三姐尤二姐这些以自己的方式,寻求男性世界认可的女人,她化被动为主动,不求理解,但求开心。反正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宝玉听说,才放下心来,方起身整衣央道:“好姐姐,你千万照看他两天.我如今去了。”这里宝玉写得也好,他一听就懂了,知道这个人可以托付,这样的一个多姑娘,是不是比程乙本里那个扁平化的“荡妇”更丰富更耐人寻味?

有个极端的说法是,在男人心中,女人要么是母亲,要么是娼妓。过于刻薄了,但确实有太多男人一写到女人,要么远远的敬畏,要么是不无轻狎的赏玩,但是《红楼梦》的作者,对于司棋有崇敬,对于多姑娘,也愿意懂得她心中的痛楚。这种对女性的态度,是《红楼梦》作者的伟大之处,在这个基础上的爱情,也会更加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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