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笔落惊风雨,流传必绝伦

2022-08-07 07:15:21

1955年,金庸写作生平第一部武侠小说《书剑恩仇录》。自此,金庸便向亿万读者,讲起了他的故事。一讲,讲了十七年。


金庸对自己讲故事的水平非常自信,他对池田大作讲过:“同一个故事,我向妻子儿女外孙讲述时,就比别人讲的精彩动听得多,我可以把平平无奇的一件小事,加上许多幻想而说成一件大奇事。”



金庸在讲故事时,极其讲究人物的出场,得当时机、自然合理,有时还事先铺垫,以达先声夺人之效。正是未见其人,已闻其声。

 

《射雕》中洪七公于第十二回出场,一出现就向郭靖、黄蓉讨“叫花鸡”吃。一张长方脸,颏下微须,粗手大脚,衣服补丁打得是东一块西一块,却洗得干干净净,手里拿着一根绿竹杖,莹碧如玉,背上负着个朱红漆的大葫芦,脸上一副馋涎欲滴的模样。大马金刀坐在地上,取过背上葫芦,拔开塞子,酒香四溢,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口,还要郭靖、黄蓉喝。


这短短百字,功力非凡,把洪七公的样貌、年岁、身份、个性、嗜好、举止,活脱脱地都表现出来了。黄蓉一见他右手缺了食指,马上猜出他就是北丐,因为这在前面早有伏笔,亦可见金庸构思之精密。

 

南帝于第三十回才出现,已是全书的四分之三篇幅了。为什么这么晚才让他现身呢?因为此时情节最合适、理由最充分。这情节和理由便是黄蓉受了裘千仞一掌,唯有南帝可救。


然而,当实际描写时,南帝的出场却又安排得曲曲折折、况味十足,前面一个瑛姑,后面渔樵耕读,一个故事接一个故事、一个人物接一个人物,读来也更有实味,这既描写了郭靖武功之高,黄蓉慧黠无双,又显出南帝这个人物多么重要,以及隐含了的困苦悲情。

 

金庸创造了许多生动的人物,个性、样貌、举止、背景、思想各异,东邪让人畏、西毒让人恨、北丐让人敬、南帝让人爱。然而金庸可能觉得还不够,于是又创出了一个让人喜的老顽童,天真无邪、一片童心、不通人情。

 

然如蜻蜓点水般提下老顽童,这不够,绝不能让一个人物只停留在昙花一现之间。于是,金庸又将此人物与其他人物及整个故事织合在一起,编织出一个更错综复杂的大世界。这亦是金庸,总能巧笔纵横捭阖,织就一个完整又丰满的江湖。


但凡写得好的小说,叙事观点都是运用得好,金庸便是如此。

 

以《神雕》“风陵夜话”为例,首先是描写黄河北岸的风陵渡头,扰攘一片,驴鸣马嘶,人声车声嘈杂,大雪纷飞,河水结冰,这类似电影中的远镜头。继而镜头推近,是几家客店,再而定在最大的一家“安渡老店”,门外门内十分拥挤,继而进内见到掌柜伙计,乱做一团,有二十多位客人围坐在大堂,生火取暖,寒风挟雪从门缝中挤进来。接着,店内的人听到三骑马蹄声。一来到门口,三人和掌柜吵着要客房,闯进大堂,在众人眼中看这三人打扮,华贵富丽、气势慑人。由于没房间,这三人便只得围坐在大堂,与众人展开了一段夜话神雕大侠。

 

以上诸般描写,由远及近,由外及内,最后落于风陵夜话,这犹如电影荧屏之一幕幕,观众乃有置身现场之感。而且无论写景写人,金庸都不自己现身说,完全隐去身,只牵针引线,读者感到真切舒服。

 

再如《射雕》“密室疗伤”一幕,把场景分为两半,一个室内,一个室外。室内,郭靖、黄蓉与外面隔绝,仅凭一隐秘的小孔看外边的情形,这是以他们为单一观点。但室外所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几乎所有重要人物都来了。于是,,忽而从室内郭黄的观点转到室外人物的观点,忽而又转回来。不过观点怎么转来转去,都离不开郭黄的耳闻目睹,无论观点怎么转移,都未见其突兀。

 

小说以人物为中心,故事由人物而展开,这是通例。但人性贪婪,于是所贪之东西,便可成为小说发展的主线、小说结构中的重点。这个设计,金庸实优为之。

 

《倚天》之屠龙刀,整个故事是以争夺宝刀为牵引的。《笑傲江湖》之《辟邪剑谱》,设若没有《辟邪剑谱》,林平之全家便没有灭门之灾,岳不群与东方不败便不会成为不男不女的怪物,整个江湖便不会这般血雨腥风。再如《连城诀》之剑谱剑诀,亦发挥相同的作用。

 

利用对一项物件的抢夺,成为整部小说的发展主线,这在金庸的其他小说中也常见之,实是金庸的精思妙想。


长篇小说的组织结构,似人身的肌理脉络,又似长江大河,有主流支流,彼此互相贯通,可以顺流而下,亦可以溯流探源,可上可下,连接如网,这方为好小说。

 

中国的古典小说,有些结构是很松散的。


如鲁迅评说名著《儒林外史》:全书无骨干,仅驱使各种人物,行列而来,事与其来俱起,亦与其去俱讫,虽云长篇,颇俱同制。又如金圣叹评点《西游》:太无脚地了,只是逐段捏捏撮撮,譬如大年夜放烟火,一阵一阵过,中间全无贯穿,便使人读之处处可住。的确,《西游》九九八十一难,一难一难地写,彼此无必然的贯穿。

 

金庸的小说,没有这样的毛病,人物和故事不断相续。以次要人物为例,像《天龙》中的马夫人、阮星竹、秦红棉、甘宝宝、王夫人,那些段正淳的“契家婆”,其故事和死亡都一一有了交代,没有一个遗漏。


《神雕》开头,陆立鼎临死前给程英、陆无双的锦帕,撕为两半,遇到李莫愁时取出能保命,因为这是李莫愁早年相赠陆展元的定情信物,这小物件可能读者忘记了,但作者没有忘记。到第十五回,李莫愁来攻之时,陆无双和程英偷偷分别把半边锦帕送给杨过,叫他临危时取出保命。你看,这小小一张锦帕都不忘记,可见金庸之心思细密。

 

金庸对用字、遣词、造句亦极为讲究,这犹如一座历史长存的建筑,必有坚固的基石。


他说:“我所设法避免的,只是一般太现代化的词语,如思考、动机、问题、影响、目的、广泛,等等。”因此,金庸小说的白话,乃具古典意味。又如遣词造句,金庸常用古文句法:


《倚天》中形容灭绝师太与张无忌之攻守,攻是攻得精巧无比,避也避得诡异之极,攻如天神行法,闪似鬼魅变形。这里的“精巧无比、诡异之极”“天神行法、鬼魅变形”,都有对仗性。这种对仗性,读来十分舒畅,铿锵有力。又在《书剑》中“其时月朗星疏,夜凉似水,风吹长草,声若低啸”,这种句法亦是古文笔墨。

 

文白相杂是金庸武侠小说的特点之一,还有口语运用亦是一个特色。


《倚天》一四七九页,空智冷笑道:张教主倒推得忒煞干净。《天龙》五十二页段誉寻思:怎地反盼望自己师长同门尽遭毒手,用心忒也狠毒。这“忒煞”“忒也”亦是古典用语。

 

中国文字,多用短句。运用长句,大多是常阅读外文翻译过来的文书之故。金庸的小说用古典白话,其特色是维持传统的短句句法。


《天龙》一七三三页,写萧峰来到少林寺的气势,“但听得蹄声如雷,十余乘马疾风般卷上山来。马上乘客一色都是玄色薄毡大氅,里面玄色布衣,但是人似虎,马如龙,人既矫健,马亦雄骏,每一匹马都是高头长腿,通体黑毛,奔到近处,群雄眼前一亮,金光闪闪,却见每匹马的蹄铁竟然是黄金打就,来着一共是一十九骑,人数虽不甚多,气势之壮,却似有如千军万马一般,前面一十八骑奔到近处,拉马向两旁一分,最后一骑从中驰出……”正是萧峰。


这一段不到二百字的描述,一气呵成,构成了慑人气魄的阵势,不能不承认是极佳的文学文字。值得注意的是,这是中文传统的短句,不是西化后的长句。

 

因此,先不说金庸之文学内容、用典素材、思想主题,单就句法文体、文章结构、人物出场引场之安排、叙事观点之交错连线、主线之设计、人物之塑造,亦有颇多之讲究。


金庸,无愧为讲故事的大家。


 

参考书目:

胡菊人,小说金庸,江西教育出版社

刘国重,金庸师承考,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往期随笔:

笑傲江湖:是非真假,你看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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