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定璜:鲁迅先生

2022-07-28 06:54:15

朋友们时常谈到寂寞,在像这样的冬夜里我也是深感寂寞的一人。我们常觉得缺少什么似的,常感到一种未曾填满的空虚。我们也许是在心胸里描写着华丽的舞台,美妙的音乐或新鲜的戏剧罢,眼前向我们躺着的呢,只是一条冰冻的道路;虽然路旁未必没有几株裸树,几个叫化子,几堆垃圾或混着黄灰的残雪,然而够荒凉的了。还好,我们生来并不忒聪明也并不忒傻,我们有宝贵的常识,知道昼夜的循环,四时的交替。我们相信夜总有去的时候,春天终久必定来到。能够相信便不坏,而况相信常识。不过常识间或也会恼人。譬如说,常识告诉我们这个夜是有尽的,这个冬不是永久的,这固然够使得我们乐观,但常识也告诉我们,夜究竟不及昼的和暖,冬究竟不如春的明媚。枯坐在这个冬夜里的我们,对于未来假令有一番虔信,对于现在到底逃不掉失望。于是我们所可聊以自慰的便是作梦。我们梦到明日的花园,梦到理想的仙乡,梦到许多好看好听好吃好穿的东西;有的梦到不老的少年,有的梦到长春的美女,有的梦到纯真的友谊,有的梦到不知道嫉妒的恋爱,有的梦到崭新的艺术的宫。作梦也是人们在这地上享受得到的有限的幸福之一,也有许多人是不能作梦的,多可怜!不过就令你能作梦,梦也有醒的时候。那时你擦擦眼睛,看看周围。那时寂寞又从新爬到你心上来。

不过仔细想时,寂寞于我们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坏处也未可知。至少他总比喧噪强一点。华丽的舞台和美妙的音乐和新鲜的戏剧固然是你心愿的。但与其鉴赏那些三不像的红红绿绿中西杂羼的楼房,听那些拉外国调儿的胡琴,或看那些男扮女装忸怩作态的名角,一方面手巾把子在你头上乱飞,瓜子花生的壳吐着满地,叫好声呵欠声咿哑声嗳哟声接二连三的不绝,烟气汗腥气脂粉气土气凑合成一股臭气,与其如此,你宁肯一个人关在家里守着你的寂寞。在那里你得不着什么,在这里你至少是你自己。我知道两种人。一种是甘居寂寞的人,在他们里面,寂寞已经失掉了我们普通所谓寂寞的意味。在我们以为是一块沙漠的,在他们完全是一个世界。而且是多么丰富的一个世界!那里面有天国,有乐园,有全能的神,有姣好的仙女,有永久的真和善和美。比起那个来,我们现在住的只是一堆粪土,一个肉尸,早晚得化散的东西。住在那里面的人已经不知道了什么是寂寞,因为他们已经知道了什么是不寂寞。幸福的灵魂,世上幸而有你们这点儿点缀,不然,恐怕更没趣的多了。还有一种人,他们不甘寂寞然而舍不了寂寞。他们咒骂人生而又眷恋人生,也许正是因为他们眷恋的太深了,所以不能免于咒骂罢。他们不能屏弃浊酒不喝,然而喝时他们总嚷着:“为什么不给我们上好的花雕?”他们觉得他们的母亲年老了,头发掉了,门牙落了,鼻涕口沫露出来了,衣服穿的不整齐干净了,所以每逢到亲朋来往时的前后,他们总得发一顿牢骚,吐几口气,然而其实他们的真心爱他们的母亲也许在一般所谓孝子之上。他们天天早晨起来不是抱怨风起的不好,就是嫌雨下的太少了,但到夜里,他们依旧睡到各人自以为世界上顶不舒服的一张床上去。他们是真正的母地的儿女。你们可别以为他们绝对不知道快乐。他们也有和前一种人一样的快乐,他们也能作梦。刚才我说过人们不是尽能作梦的,也许说的夸张了一点,因为我听人说,大抵的人一生世里夜间睡在床上时总能作几个梦。不过白昼作梦或虽非白昼而张着眼睛作梦,这可真少了。我们不鄙视夜间的梦,因为他往往是很美丽很有趣的,我们不过想说白昼的梦或非白昼而张着眼睛作的梦往往更美丽更有趣罢了。这样的梦只有两种人能作,只有甘于寂寞的人,或不甘于寂寞而偏舍不掉寂寞的能作。这样的梦是寂寞的宁馨儿。

鲁迅先生告诉我们,他“年青时候也曾经做过许多梦,后来大半忘却了,但自己也并不以为可惜……而我偏苦于不能全忘却,这不能全忘的一部分,到现在便成了《呐喊》的来由”。鲁迅先生知道梦的可爱,而自己又作了许多可爱的梦,所以说话时免不掉带一点谦虚,就譬如慈母在客人面前拍拍儿子的头,骂两声“没出息的东西”,因为舍不得教客人听见她说“我的宝贝”;鲁迅先生不但年青时候作过梦,现在还能作梦,而且我们希望他将来还会多多作梦。他是我们里面少有的一个白昼作梦张眼作梦的人。他小时便是寂寞的伴侣;错了,他是寂寞抚养大的。我们不须亲身跟随他去“出入于质铺和药店里”,去学海军,去到日本学医,我们只须读一遍他那篇简洁的自传体的序文就可以想象出他年青时代处的是怎样一个境遇。总之鲁迅先生饱尝过寂寞的滋味,虽然他并不是甘于寂寞的人。他说:“凡有一人的主张,得了赞和,是促其前进的,得了反对,是促其奋斗的,独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为寂寞。”他是不甘寂寞的,因为这不太像甘于寂寞的人说话。然而逃不掉寂寞,他于是作了许多梦,白昼的梦,张开眼作的梦。这些梦不打紧工夫就织成了《狂人日记》以下共十五篇的短篇小说集《呐喊》。

但诸君有读过《双枰记》、《绛纱记》和《焚剑记》的么?无端提起这话来,或有人不以为然。但我以为他们值得没读过的人的一读。小时候读小说是家庭里严厉禁止的,我虽然偷偷缩缩的读过一点,然而也就有限的很了。前回我听见西滢先生说吴趼人是近代中国的一个好小说家,我很相信他的话,因为少读书的我,近人的东西《红楼梦》而外,只忘不了《恨海》。《恨海》的记忆至今还是新的,我为它哭了几遍。待到黑幕派流行时我也离开中国了。一天我偶然间发现了《双枰记》,其次《绛纱记》,又其次《焚剑记》,我才想到了,原来中国还有人在那里作小说。如今看起来,我们所夸耀的“白话的文学和文学的白话”时代以前的东西在形式上也许不惹人爱。不过我喜欢他们的真切,没闲工夫再去责备他们的不时新。我最感到趣味的是他们的作家写东西时都牢记着他们的自己,都是为他们自己而写东西,所以你读一篇作品,你同时认出一个人。我知道世上也有ShakesPeare,Balzac,曹雪芹——也许没有这么一个姓曹的罢,但那是考证家的事——等等能够造出整个儿的宇宙的人们,我也佩服他们的伟大,但我依旧以为普通个人所住的一间屋子是不会大到无限的,而那个人关于那墙壁以内一切事物的知识是比较关于那墙壁以外的更亲切而有味的。因此,我觉得“凡是一个人,他至少能写一个故事”这句话如果有语病,那语病大概不在“能”字而在“少”字。假使个个人能写出许多许多故事来,那应该多么好,应该要增加多少人间的宝库!可惜的是事实上我们的大多数终生连一个故事也不写,那些写的又大多数是至“多”只能写一个故事——他们自己的故事——的人。他们未尝不写一个以上的故事,但我们要知道那时候,譬如鲁迅先生写《不周山》的时候,我们的作家已经不在那间坐卧饮食的屋子里了,已经出外玩游去了。玩游回来,他自然告诉我们一些异地的风光,他乡的景色,然而我们觉得那总不及他说他自己那个歇—你真当作他小么?——世界里的事情时,说的亲切而有味。美好的故事都是亲切而有味的故事,都是作家他自己的故事。《双枰记》和另外两篇是如此,《狂人日记》到《社戏》的十四篇也是如此。

这样说并不是说他们是一个东西。我若把《双枰记》和《狂人日记》摆在一块儿了,那是因为第一,我觉得前者是亲切而有味的一点小东西;第二,这样可以使我更加了解《呐喊》的地位。《双枰记》等载在《甲寅》上是一九一四年的事情,《新青年》发表《狂人日记》在一九一八年,中间不过四年的光阴,然而他们彼此相去多么远。两种的语言,两样的感情,两个不同的世界!在《双枰记》、《绛纱记》和《焚剑记》里面我们保存着我们最后的旧体的作风,最后的文言小说,最后的才子佳人的幻影,最后的浪漫的情波,最后的中国人祖先传来的人生观。读了他们再读《狂人日记》时,我们就譬如从薄暗的古庙的灯明底下骤然间走到夏日的炎光里来,我们由中世纪跨进了现代。

鲁迅先生站在路旁边,看见我们男男女女在大街上来去,高的矮的,老的小的,肥的瘦的,笑的哭的,一大群在那里蠢动。从我们的眼睛,面貌,举动上,从我们的全身上,他看出我们的冥顽,卑劣,丑恶和饥饿。饥饿!在他面前经过的有一个不是饿得慌的人么?任凭你拉着他的手,给他说你正在救国,或正在向民众去,或正在鼓吹男女平权,或正在提倡人道主义,或正在作这样作那样,你就说了半天也白费。他不信你。他至少是不理你,至多,从他那枝小烟卷儿的后面他冷静地朝着你的左腹部望你一眼,也懒得告诉你他是学过医的,而且知道你的也是和一般人的一样,胃玻鲁迅先生的医学究竟学到了怎样一个境地,曾经进过解剖室没有,我们不得而知,但我们知道他有三个特色,那也是老于手术富于经验的医生的特色,第一个,冷静,第二个,还是冷静,第三个,还是冷静。你别想去恐吓他,蒙蔽他。不等到你开嘴说话,他的尖锐的眼光已经教你明白了他知道你也许比你自己知道的还更清楚。他知道怎么样去抹杀那表面的微细的,怎么样去检查那根本的扼要的,你穿的是什么衣服,摆的是那一种架子,说的是什么口腔,这些他都管不着,他只要看你这个赤裸裸的人,他要看,他于是乎看了,虽然你会打扮的漂亮时新的,包扎的紧紧贴贴的,虽然你主张绅士的体面或女性的尊严。这样,用这种大胆的强硬的甚而至于残忍的态度,他在我们里面看见赵家的狗,赵贵翁的眼色,看见说“咬你几口”的女人,看见青面獠牙的笑,看见孔乙己的窃偷,看见老栓买红馒头给小栓治病,看见红鼻子老拱和蓝皮阿五,看见九斤老太,七斤,七斤嫂,六斤等的一家,看见阿Q的枪毙——一句话,看见一群在饥饿里逃生的中国人。曾经有过这样老实不客气的剥脱么?曾经存在过这样沉默的旁观者么?《水浒》若教你笑,《红楼梦》若教你哭,《儒林外史》之流若教你打呵欠,我说《呐喊》便教你哭笑不得,身子不能动弹。平常爱读美满的团圆,或惊奇的冒险,或英雄的伟绩的谁也不会愿意读《呐喊》。那里面有的只是些极其普通极其平凡的人,你天天在屋子里在街上遇见的人,你的亲戚,你的朋友,你自己。《呐喊》里面没有像电影里面似的使你焦躁,使你亢奋的光景,因为你的日常生活里面就没有那样光景。鲁镇只是中国乡间,随便我们走到那里去都遇得见的一个镇,镇上的生活也是我们从乡间来的人儿时所习见的生活。在这个习见的世界里,在这些熟识的人们里,要找出惊天动地的事情来是很难的,找来找去不过是孔乙己偷东西给人家打断了腿,单四嫂子死了儿子,七斤后悔自己的辫子没有了一类的话罢了,至多也不过是阿Q的枪毙罢了。然而鲁迅先生告诉我们,偏是这些极其普通,极其平凡的人事里含有一切的永久的悲哀。鲁迅先生并没有把这个明明白白地写出来告诉我们,他不是那种人。但这个悲哀毕竟在那里,我们都感觉到它。我们无法拒绝它。它已经不是那可歌可泣的青年时代的感伤的奔放,乃是舟子在人生的航海里饱尝了忧患之后的叹息,发出来非常之微,同时发出来的地方非常之深。

鲁迅先生的《呐喊》将来在中国文学史上会给他怎样一个位置,我们无从知道,也毋须知道。时光自然会把这个告诉比我们后来的人。目下我们喜欢知道而且能够知道的大概有两件事。

第一,鲁迅先生是一个艺术家,是一个有良心的;那就是说,忠于他的表现的,忠于他自己的艺术家。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他决不忘记他对于他自己的诚实。他看见什么,他描写什么。他把他自己的世界展开给我们,不粉饰,也不遮盖。那是他最熟识的世界,也是我们最生疏的世界,我们天天过活,自以为耳目聪明。其实多半是聋子兼瞎子,我们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且不说别的,我们先就不认识我们自己,待到逢见少数的人们,能够认识自己,能够辨认自己所住的世界,并且能够把那世界再现出来的人们,我们才对于从来漠不关心的事物从新感到小孩子的惊奇,我们才明白许多不值一计较的小东西都包含着可怕的复杂的意味,我们才想到人生,命运,死,以及一切的悲哀。鲁迅先生便是这些少数人们里面的一个,他嫌恶中国人,咒骂中国人,然而他自己是一个纯粹的中国人,他的作品满熏着中国的土气,他可以说是眼前我们唯一的乡土艺术家,他毕竟是中国的儿子,毕竟忘不掉中国。我们若怪他的嫌恶咒骂不好,我们得首先怪我们自己不好,因为他想夸耀赞美而不得,他才想到了这个打扫厕所的办法。让我们别厌烦他的罗唆,但感谢他的勤勉罢。至于他的讽刺呢,我以为讽刺家和理想家原来是一个东西的表里两面。我们不必管讽刺的难受不难受,或对不对,只问讽刺的好不好,就是说美不美。我不敢说鲁迅先生的讽刺全是美的,我敢说他的大都是美的。他知道怎样去用适当的文字传递适当的情思,不冗长,不散漫,不过火,有许多人费尽苦心去讲求涂刷颜色的,结果不是给我们一块画家的调色板便是一张戏场门前的广告单。我们觉得它离奇光怪,再没什么。读《呐喊》,读那篇那里面最可爱的小东西《孔乙己》,我们看不见调色板上的糊涂和广告单上的丑陋,我们只感到一个干净。《呐喊》的作风所以产生了许多摹仿大概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单在这个意义上,鲁迅先生也是新文学的第一个开拓者。事实是在一切意义上他是文学革命后我们所得了的第一个作家。是他在中国文学史上用实力给我们划了一个新时代,虽然他并没有高唱文学革命论。

关于第二件,用得着说的话不很多。鲁迅先生给了我们好些东西,自然也会有好些东西是鲁迅先生没给,因为不能给我们的。在我个人呢,他给了我的已经是够我喜欢了。我们的欲望太大,我们的努力太校我们往往容易忘记自己的微弱,而责备别人为什么不是李杜再世,什么没有“莎翁”和“但老”的伟大。伟大不会是从天空掉下来或地上长出来的东西。也许五十年或百年以后我们的文学史上会另有一个花期,像唐代的或盖过唐代的花期罢,不过想说这句话先得作一个预言家,而我又不是一个预言家。我只以为伟大的时代或伟大的作品是只有诚实可以产生出来的,但我们现在的时代,我们现在的生活,我们现在的文坛——假使我们真有一个文坛——什么都齐备了,偏偏缺少诚实。我们的华屋建筑在沙上,我们在那上面想创造我们的伟大!鲁迅先生不是和我们所理想的伟大一般伟大的作家,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的狭窄。然而他有的正是我们所没有的,我们所缺少的诚实。我们还说他给少了么?假使我们觉得《呐喊》的作家没有十分的情热,没有瑰奇的想像,没有多方面的经验,我们应该想到,虽然如此,他究竟是自然,是真切,他究竟没打算给我们备办些纸扎的美人或温室里烘出来的盆景。别的人怎么看,怎么感想,他不过问;他只把他所看的所感想的忠实地写出来,这便是他使我们忘不掉的地方。《呐喊》里面有两篇近于自传的东西,写出作家儿时生活的片断给我们看的,格外引起我们一种亲密的感情。一篇是《故乡》,另一篇是《社戏》。《社戏》并且是一篇极好的,鲁迅先生所不大写的纪行文。我不爱《不周山》,因为我不懂他。其余虽短短的好像不成片段的《鸭的喜剧》,我也读得有趣,因为从那里面我可以知道鲁迅先生,可以知道他所看的,所感受的东西。

有人说《呐喊》的作家的看法带点病态,所以他看的人生也带点病态,其实实在的人生并不如此。我以为这个问题犯不着我们去计较。我记得Anatole France说过大致这样的一个故事,现在联想它,就把它写在这里吧。

一天有一面平镜在公园里遇见了一面凸镜。他说:“我看你真没出息,把自然表显成你那种样子。你准是疯了罢,不然你就不会给个个人物一个大肚子,一个小头和一对小脚,把直线变成曲线。”

“你才把自然弄得歪东倒西呢,”凸镜冷酷的回答,“你的平面把树木们弄直了,就以为他们真是直的,你把你外面的件件东西看作平的和你里面的一样。树干子们是曲的。这是真话。你不过是一面骗人的镜子罢了。”

“我谁也不骗,”那个说,“你,老凸,倒把人们东西们弄得怪形怪状的。”

两下打架渐渐打得热闹起来了,刚好旁边过来了一位数学家,据说就是那位鼎鼎大名的d’Alembert。

“我的朋友们,你们俩都对了也都错了,”他对那镜子们说,“你们俩都依着光学的法则去照东西。你们所容受的人物,两下都有几何学的正确。你们两下都是完好的。如果再来一面凹镜,他必定会现出第三个照像来。和你们的很不同,但一样是完好的。说到自然她本身呢,她的真的形相谁也不知道,并且她除开照在镜子们里面之外或者竟没有什么形相也未可知。所以我劝先生们别因为彼此对于外物所得的照像不一样就彼此叫作疯子吧。”(原载一九二五年一月《现代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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