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大师老舍——一个人爱什么,就死在什么上

2022-06-18 10:24:01


  

      老舍是现代著名作家,被大家公认为当代语言艺术大师之一。他的文学语言通俗简易,朴实无华,幽默诙谐,具有较强的北京韵味。他以毕生的精力追求文学语言的准确、鲜明、生动,把北京人日常使用的大白话调动得出神入化,达到了“色香味”俱佳的地步。咱们多读读他的作品,看看他是怎样把深刻的作品内容与精彩的语言艺术水乳交融的统一起来,定会受到许多有益的启发。今天推荐老舍关于文学语言的经典之作《我怎样学习语言》一文,启发大家思考写作中语言表达与表现的问题。


我怎样学习语言

文│老舍


  二十多年前,我开始学习用白话写文章的时候,我犯了两个错儿:

  一、以前用惯了文言,乍一用白话,我就像小孩子刚得到一件新玩艺儿那样,拼命的玩耍。那时候,我以为只要把白话中的俏皮话儿凑在一处,就可以成为好文章,并不考虑:那些俏皮话儿到底有什么作用,也不管它们是否被放在最合适的地方。

  我想,在刚刚学习写作的人们里,可能有不少人也会犯我所犯过的毛病。在这儿谈一谈,也许是有好处的。

  经过一个相当长的期间,我才慢慢明白过来,原来语言的运用是要看事行事的。我们用什么话语,是决定于我们写什么的。比方说:我们今天要写一篇什么报告,我们就须用简单的,明确的,清楚的语言,不慌不忙,有条有理的去写。光说俏皮话,不会写成一篇好报告。反之,我们要写一篇小说,我们就该当用更活泼,更带情感的语言了。

  假若我们是写小说或剧本中的对话,我们的语言便决定于描写的那一个人。我们的人物们有不同的性格,职业,文化水平等等,那么,他们的话语必定不能像由作家包办的,都用一个口气,一个调调儿说出来。作家必须先胸有成竹的知道了人物的一切,而后设身处地的写出人物的话语来。一个作家实在就是个全能的演员,能用一枝笔写出王二、张三与李四的语言,而且都写得恰如其人。对话就是人物的性格等等的自我介绍。

  在小说中,除了对话,还有描写,叙述等等。这些,也要用适当的语言去配备,而不应信口开河的说下去。一篇作品须有个情调。情调是悲哀的,或是激壮的,我们的语言就须恰好足以配备这悲哀或激壮。比如说,我们若要传达悲情,我们就须选择些色彩不太强烈的字,声音不太响亮的字,造成稍长的句子,使大家读了,因语调的缓慢,文字的暗淡而感到悲哀。反之,我们若要传达慷慨激昂的情感,我们就须用明快强烈的语言。语言像一大堆砖瓦,必须由我们把它们细心地排列组织起来,才能成为一堵墙,或一间屋子。语言不可随便抓来就用上,而是经过我们的组织,使它能与思想感情发生骨肉相连的关系。



  二、现在说我曾犯过的第二个错处。这个错儿恰好和第一个相反。第一个错儿,如上文所交代的,是撒开巴掌利用白话,而不知如何组织与如何控制。第二个错儿是赶到弄不转白话的时候,我就求救于文言。在二十多年前,我不单这样作了,而且给自己找出个道理来。我说:这样作,为是提高白话。好几年后,我才放弃了这个主张,因为我慢慢地明白过来:我的责任是用白话写出文艺作品,假若文言与白话搀夹在一道,忽而文,忽而白,便是我没有尽到责任。是的,有时候在白话中去找和文言中相同的字或词,是相当困难的;可是,这困难,只要不怕麻烦,并不是不能克服的。为白话服务,我们不应当怕麻烦。有了这个认识,我才尽力的避免借用文言,而积极的去运用白话。有时候,我找不到恰好相等于文言的白话,我就换一个说法,设法把事情说明白了。这样还不行,我才不得已的用一句文言——可是,在最近几年中,这个办法,在我的文字里,是越来越少了。这就是不单我的剧本和小说可以朗读,连我的报告性质的文字也都可以念出来就能被听懂的原因。

  在最近的几年中,我也留神少用专名词。专名词是应该用的。可是,假若我能不用它,而还能够把事情说明白了,我就决定不用它。我是这么想:有些个专名词的含义是还不容易被广大群众完全了解的;那么,我若用了它们,而使大家只听见看见它们的声音与形象,并不明白到底它们是什么意思,岂不就耽误了事?那就不如避免它们,而另用几句普通话,人人能懂的话,说明白了事体。而且,想要这样说明事体,就必须用浅显的,生动的话,说起来自然亲切有味,使人爱听;这就增加了文艺的说服力量。有一次,我到一个中学里作报告。报告完了,学校一位先生对学生们说:“他所讲的,我已经都给你们讲过了。可是,他比我讲得更透彻,更亲切,因为我给你们讲过一套文艺的术语与名词,而他却只说大白话——把术语与名词里的含蕴都很清楚地解释了的大白话!他给你们解决了许多问题,我呢,惭愧,却没能作到这样!”是的,在最近几年中,我无论是写什么,我总希望能够充分的信赖大白话;即使是去说明较比高深一点的道理,我也不接二连三的用术语与名词。名词是死的,话是活的;用活的语言说明了道理,是比死名词的堆砌更多一些文艺性的。况且,要用普通话语代替了专名词,同时还能说出专名词的含义,就必须费许多心思,去想如何把普通话调动得和专名词一样的有用,而且比专名词更活泼,亲切。这么一来,可就把运用白话的本事提高了一步,慢慢的就会明白了什么叫作“深入浅出”——用顶通俗的话语去说很深的道理。

  现在,我说一说,我怎样发现了自己的错儿,和怎样慢慢的去矫正它们。还是让我分条来说吧:一、从读文艺名著,我明白了一些运用语言的原则。头一个是:凡是有名的小说或剧本,其中的语言都是源源本本的,像清鲜的流水似的,一句连着一句,一节跟着一节,没有随便乱扯的地方。这就告诉了我:文艺作品的结构穿插是有机的,像一个美好的生物似的;思想借着语言的表达力量就像血脉似的,贯串到这活东西的全体。因此,当一个作家运用语言的时候,必定非常用心,不使这里多一块,那里缺一块,而是好象用语言画出一幅匀整调谐,处处长短相宜,远近合适的美丽的画儿。这教我学会了:语言须服从作品的结构穿插,而不能乌烟瘴气地乱写。这也使我知道了删改自己的文字是多么要紧的事。我们写作,最容易犯的毛病是写得太多。谁也不能既写得多,而又句句妥当。所以,写完了一篇必须删改。不要溺爱自己的文字!说得多而冗一定不如说得少而精。一个写家的本领就在于能把思想感情和语言结合起来,而后很精炼地说出来。我们须狠心地删,不厌烦地改!改了再改,毫不留情!对自己宽大便是对读者不负责。字要改,句要改,连标点都要改。

  阅读文艺名著,也教我明白了:世界上最好的著作差不多也就是文字清浅简练的著作。初学写作的人,往往以为用上许多形容词,新名词,典故,才能成为好文章。其实,真正的好文章是不随便用,甚至于干脆不用形容词和典故的。用些陈腐的形容词和典故是最易流于庸俗的。我们要自己去深思,不要借用偷用滥用一个词汇。真正美丽的人是不多施脂粉,不乱穿衣服的。明白了这个道理以后,我不单不轻易用个形容词,就是“然而”与“所以”什么的也能少用就少用,为是教文字结实有力。



  二、为练习运用语言,我不断地学习各种文艺形式的写法。我写小说,也写剧本与快板。我不能把它们都写得很好,但是每一形式都给了我练习怎样运用语言的机会。一种形式有一种形式的语言,像话剧是以对话为主,快板是顺口溜的韵文等等。经过阅读别人的作品,和自己的练习,剧本就教给了我怎样写对话,快板教给我怎样运用口语,写成合辙押韵的通俗的诗。这样知道了不同的技巧,就增加了运用语言的知识与功力。我们写散文,最不容易把句子写得紧凑,总嫌拖泥带水。这,最好是去练习练习通俗韵文,因为通俗韵文的句子有一定的长短,句中有一定的音节,非花费许多时间不能写成个样子。这些时间,可是,并不白费;它会使我们明白如何翻过来掉过去的排列文字,调换文字。有了这番经验,再去写散文,我们就知道了怎么选字炼句,和一句话怎么能有许多的说法。还有:通俗韵文既要通俗,又是韵文,有时候句子里就不能硬放上专名词,以免破坏了通俗;也不能随便用很长的名词,以免破坏了韵文的音节。因此,我们就须躲开专名词与长的名词——像美国帝国主义等——而设法把它们的意思说出来。这是很有益处的。这教给我们怎样不倚赖专名词,而还能把话说明白了。作宣传的文字,似乎须有这点本领;否则满口名词,话既不活,效力就小。思想抓得紧,而话要说得活泼亲切,才是好的宣传文字。

  三、这一项虽列在最后,但却是最要紧的。我们须从生活中学习语言。很显然的,假若我要描写农人,我们就须下乡。这并不是说,到了乡村,我只去记几句农民们爱说的话。那是没有多少用处的。我的首要的任务,是去看农人的生活。没有生活,就没有语言。

  有人这样问过我:“我住在北京,你也住在北京,你能巧妙的运用了北京话,我怎么不行呢?”我的回答是:我能描写大杂院,因为我住过大杂院。我能描写洋车夫,因为我有许多朋友是以拉车为生的。我知道他们怎么活着,所以我会写出他们的语言。北京的一位车夫,也跟别的北京人一样,说著普通的北京话,像“您喝茶啦?”“您上哪儿去?”等等。若专从语言上找他的特点,我们便会失望,因为他的“行话”并不很多。假若我们只仗着“泡蘑菇”什么的几个词汇,去支持描写一位车夫,便嫌太单薄了。

  明白了车夫的生活,才能发现车夫的品质,思想,与感情。这可就找到了语言的泉源。话是表现感情与传达思想的,所以大学教授的话与洋车夫的话不一样。从生活中找语言,语言就有了根;从字面上找语言,语言便成了点缀,不能一针见血地说到根儿上。话跟生活是分不开的。因此,学习语言也和体验生活是分不开的。

  一个文艺作品里面的语言的好坏,不都在乎它是否用了一大堆词汇,和是否用了某一阶级,某一行业的话语,而在乎它的词汇与话语用得是地方不是。这就是说,比如一本描写工人的小说,其中工厂的术语和工人惯说的话都应有尽有,是不是这算一本好小说呢?未必!小说并不是工厂词典与工人语法大全。语言的成功,在一本文艺作品里,是要看在什么情节,时机之下,用了什么词汇与什么言语,而且都用得正确合适。怎能把它们都用得正确合适呢?还是那句话:得明白生活。一位工人发怒的时候,就唱起“怒发冲冠”来,自然不对路了;可是,教他气冲冲的说一大串工厂术语,也不对。我们必须了解这位发怒的工人的生活,我们才会形容他怎样生气,才会写出工人的气话。生活是最伟大的一部活语汇。

  上述的一点经验,总起来就是:多念有名的文艺作品,多练习多种形式的文艺的写作,和多体验生活。这三项功夫,都对语言的运用大有帮助。



语 录

人,即使活到七八十岁,有母亲在,多少还可以有点孩子气,失去了慈母便像花插在瓶子里,虽然还有色有香,却失去了根。

——《老舍选集》

雨下给富人,也下给穷人;下给义人,也下给不义的人。其实,雨并不公道,因为下落在一个没有公道的世界上。

——《骆驼祥子》

人格一旦失去,想再恢复,比使死人复活的希望一样微小。

——《老舍选集》

我想写一出最悲的悲剧,里面充满了无耻的笑声。

经验是生活的肥料,有什么样的经验便变成什么样的人,在沙漠里养不出牡丹来。

——《骆驼祥子》


烟酒又成了他的朋友。不吸烟怎能思索呢?不喝醉怎能停止住思索呢?                                                                                          ——《骆驼祥子》

爱与不爱,穷人得在金钱上决定,"情种"只生在大富之家。

——《骆驼祥子》

人若是看透了自己,便不会小看别人。越不肯努力便越自怜。

——《骆驼祥子》

人间的真话本来不多,一个女子的脸红胜过一大片话。

——《骆驼祥子》

一个人爱什么,就死在什么上。



— THE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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