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作品评论|叶立文:文言之法与补叙之道——评於可训的小说创作

2022-06-23 14:01:57


       自新时期以来,随着社会思潮的兴衰更迭,当代小说也逐步转向了以历史权力为表征的启蒙主义。在此过程中,启蒙者的家国情怀注定会让文学本体的回归命途多舛。尽管早在80年代前期,就有“让文学回到自身”的声音出现,但急于冲破历史铁幕的启蒙呐喊,却让中国作家无暇去审视自身文学本体意识的缺失。对他们来说,语言和叙事形式之类的“雕虫小技”,远不及因应时代的巨大变革来得重要。直至80年代中期先锋运动的出现,当代作家才真正意识到了小说“怎么写”所具有的特殊价值,于是那些炫人耳目的形式实验和语言创新,就一度让人看到了文学本体的回归。

       不过问题就在于,由于受到了各种复杂因素的影响,先锋小说的创作实践却难言成功。比如语言问题。尽管大多数先锋作家都有自觉的语言意识,但受制于先锋小说的寓言化倾向,这种语言意识却更多地具有一种哲学意味:探讨语言和存在之间的病象关系,发掘语言的权力与异化问题之间的思想关联,进而以语言的方式去表达人之解放的启蒙诉求,业已造成了修辞学意义上语言的失落,这其实是一种以语言哲学为底蕴的新的语言神话,它无视语言的交流和表意功能,反倒是执持于对语言权力属性的发掘与消解。换言之,先锋作家对语言权力问题的耽溺,最终遗忘了汉语作为一种表意系统的美学价值。于是语言符号中能指与所指的断裂,语法规则的无序等等,就让很多先锋作品沦为了一场无意义的语言狂欢。与此同时,先锋小说的叙事实验也因作家的某种“唯新论”崇拜而变得龙蛇混杂。比如对中国小说传统的割裂、对西方小说形式的盲目借鉴等等,都表明当代小说在语言与叙事层面的变革,依旧是任重而道远。

       事实上,几乎与先锋运动同时,就有一场可资借鉴的文学革命悄然兴起。汪曾祺、林斤澜和阿城等以诗化小说名世的中国作家,从一开始就有恢复汉语之美和叙事传统的自觉意识。与此同时,他们对“笔记体小说”这一传统叙事形式的复兴,也寓示了当代小说追求文学现代性的另一历史面相。除此之外,还有一批现当代文学的研究者积极参与了当代小说的创作实践。他们不仅汲汲营营于锻造语言的审美韵味,而且也在恢复传统的叙事形式上用力甚勤。毫无疑问,这两股以中国经验为底蕴的创作力量,一旦介入到重估语言价值和叙事形式的文学变革时,就会对改变当代小说的创作窘境产生积极影响。鉴于诗化小说的研究成果已较为充实,故不赘述。兹以武汉大学的文学史家於可训先生的小说创作为例,来探讨一下这种文学传统的复兴究竟有何价值。



       作为一名中国现当代文学的研究者,於可训素以治小说史见长,因此以学者的身份跨界小说创作,就有利于他用理论之火淬炼过的文学经验,去重申小说乃“语言的艺术”这一文学主张。在此过程中,祛除语言的哲学神话,恢复传统小说,尤其是笔记体小说的叙事形式,已然成为了於可训“让文学回到自身”的一种创作诉求。

        若从处女作《残雪飘飘的春夜》算起,於可训的小说创作迄今已历时30余年。其中的《浮生杂记》系列《地老天荒》《幻乡笔记》《特务吴雄》等作,不仅人物繁多、情节曲折,而且思接千载、意蕴悠长,可谓是在漫话鄂东水乡的民俗风土和地理人情时,悠悠然营造了一个卓尔不群的小说世界。如此左手小说、右手批评的写作实践,无疑发扬蹈厉了这位鄂东名士的生命与才情。不过纵使意气风发、文思泉涌,於可训也还能保持一种审慎的文学态度,他对语言美学价值的重振和对笔记体叙事形式的传承,几乎贯穿了自己全部的创作生涯。

      发表于1981年的短篇小说《残雪飘飘的春夜》,。由于新时期初的“伤痕小说”仍然难以摆脱十七年文学的影响,故而其语言大多不事事物之间关系的描述,反倒是倾力于对读者激昂情绪的点燃。于是这种神话语言,就常以口号标语的形式,影响了读者的阅读心理。且看《班主任》中“资产阶级、的白骨精”等表述,?(1)相较之下,於可训的小说语言则以描述事实、渲染气氛和表现心理为主,于是这种放弃了神话语言的言说方式,便让语言重新成为了一种修辞学意义上的能指符号。例如写站台时,接车人“在峭冷的夜风中窝着颈子,偻着身子,漫无目的地游荡着,打发这多余的难捱时光。除了偶尔的跺脚声和一两声‘咳咳’的干咳声,再没有什么大的声响了”。寥寥数语,竟能让读者生出一种“风雪夜归人”的阅读期待。,作品才能在“伤痕文学”激昂亢奋的历史控诉之外,衍生出哀戚怅惘的美学情调。单从这一点来看,於可训已然具有了一种恢复汉语审美神韵的语言意识。及至发表《说聱声话的北方佬》一作,他的语言追求也开始渐成一格。

        这部作品引方言入文,通过讲述方言与普通话的喜剧冲突,揭示了语言的某种权力属性。。在此过程中,於可训除了受时代局限而表现了语言的话语权力外,还更加自觉地追求汉语的审美韵味,于是修辞学意义上的语言营构和哲学意义上的语言,便在这部作品中形成了某种观念的冲突。毫无疑问,这是作家“让文学回到自身”的文学本体性诉求与时代风潮之间所发生的一次思想碰撞。

        作品以乡镇小学推广普通话的故事为背景,生动描绘了“言”与“在”之间所具有的病象关系。师生们因为说起普通话来经常会词不达意,于是为避免出洋相,大家也就一概沉默是金,“见面时只是匆匆地点点头便擦身而过”。语言对存在的压制于此可见一斑。然而,与那些专注于发掘语言权力、进而构筑语言哲学神话的作家不同,於可训却依然注重对语言的修辞学价值的鼎力伸张。比如主人公胡老师性格执拗,普通话说得不好也要坚持,于是那番别有韵味的腔调就常常惹得学生们哄堂大笑,胡老师也因此得了一个“说聱声话的北方佬”的绰号。按“聱声”系方言说法,意指某人说话假模假样。而聱声话所产生的喜剧效果,在给作品带来了趣味的同时,也祛魅了语言的哲学神话。于是少了那份感时忧国的启蒙忧思,语言也就从一个异化人之存在的权力话语,转化为了传达存在之隐秘趣味的表意符号。由此开始,出于对语言本体的重视,於可训的小说创作也开始与启蒙主义的文学主潮渐行渐远。

        如果说80年代的启蒙作家因家国情怀而慷慨激昂、托物言志的话,那么於可训就因文学本体的自觉意识而举重若轻、神与物游了。他的目标,就是以“文”言之法和“补”叙之道,推进当代小说向文学本体的回归。所谓文言,意指用修辞之美,,重拾汉语的表意功能和审美神韵;至于补叙,则是利用传统的笔记体叙事形式,补足当代小说在形式实验中的叙事短板。



        那么,如何文言?怎样补叙?从《浮生杂记》系列小说、《幻乡笔记》和《乡野异闻》等作来看,於可训对语言的文饰,依靠的可绝不只是奇崛瑰丽的修辞想象,而是在一个强调汉语语感的言说场域内,凭借着对语言表现力的不断强化,全面提升了作品的美学价值。在这当中,语言不仅是表意的能指符号,而且还是承载作家美学理想的叙事平台。至于补叙之道,则是立足于笔记体之上的一种创造性转化。由于笔记体形式相对自由,叙事方法介于小说和散文之间,因此常常会因为作家缺乏自觉的叙事意识,从而变成了一种散漫无序的文体形式。基于这一现状,於可训对笔记体小说的创造性运用,也就具有了一种带着镣铐跳舞的实验意味。

      《浮生杂记》系列小说共六篇,分“知青”、“艺人”、“灾年”等若干题材,或感念青春,或追慕故土,沉郁顿挫、平淡自然。蕴藉其中的怀旧之情与寻根意识,读罢颇令人有“浮生若梦,为欢几何”的唏嘘之感。(2)按“浮生”语出《庄子》,谓之“其生若浮,其死若休”,(3)意思是说这空虚无定的人生,只不过是如梦幻泡影罢了。且看高石头和刘启旭扶助可怜女子的义举(《敲诈》)、唐•孙被洗脑之后的荒唐(《唐•孙》)、桂三元痴迷于艺术的戏剧人生(《赵家姑娘》),以及灾年里房东大爷的家破人亡(《决堤》)等等,都无一不是这人生悲剧的残酷注脚。比起知青文学的青春无悔、寻根文学的民族再造等“宏大叙事”,於可训对于凄凉人生的这般无奈喟叹与深切感怀,委实让人倍感沉痛——但这不就是人生的真实写照吗?如果考虑到作家早年的知青生涯和工人经历,就令人不得不相信他其实是凭借着丰厚的人生阅历在写作的,再加上知识分子特有的人文情怀与慈悲心肠,因此於可训才能写出这等意味深长的小说佳作。而他对人生的观察和体悟,正是首先以“文”言的方式来展开的。

       若论及语言特色,《浮生杂记》诸篇可谓是各不相同,其中既有平实自然的白话,也有韵味十足的方言,更有文言与白话杂糅的倾向。但无论如何,这些作品都首先致力于对汉语语感的追求。语感意指语言的准确性和流畅性,讲究起承转合、前后衔接的行云流水、自在无碍,如是方能充分发挥汉语的表现力,因此语感适宜之作,读起来绝无阻塞滞胀之感。不过要做到这一点,作家首先得具备良好的文字功底才行。惜乎有才之人,常以为辞藻华丽、修辞繁复即为汉语之美,殊不知这等叠床架屋的做派,难免会令人有词肥意瘠、不知所云之叹。相较之下,由于於可训素来以学术为志业,故而审慎精密、用词准确的论文写作,也就锤炼了他非同凡响的语言功底。而这一才能,则使他在进行小说创作时就格外注意对语感的拿捏。

       譬如《浮生杂记》中的《赵家姑娘》一作,篇幅虽短却意蕴丰赡。主人公桂三元这位反串表演狐狸精的男人,仅凭身段、眼神和道具,就能将狐狸精的妩媚演绎得形神俱妙。只可惜随着年岁渐老,他也面临着被观众抛弃的命运。虽然有酷爱戏剧的赵家姑娘接班,但采茶戏的衰败却已不可避免。作品以人物命运为中心,不仅再现了民间艺术的历史沉浮,而且也讲述了时间的无情。於可训的高明之处,就在于量体裁衣、顺势而为,擅于依据叙述对象而变换语言风格。

       小说中有三类人物,其一是桂三元这等老派艺人,因其反串女性角色,故而涉及他的语言部分,於可训就极为注重言辞的含蓄蕴藉和阴柔之美。比如写桂三元“天生就是演狐狸精的料。他个子细巧,真正是筋软骨嫩,身段轻灵”;其次是赵家姑娘、铁汉、亚佬等青年艺人。这类人物血气方刚、欲望炽烈。对于这些人物,於可训既未借桂三元之口对他们进行道德审判,也未强化其对艺术的献身精神,而是通过越轨事件重点讲述了人性与戏剧之间的冲突。这显然是对艺术世俗化的一个隐喻。对他们而言,戏剧可能只是一种爱好和谋生的手段,又或是宣泄其生命欲望的一个媒介而已。凡此种种,皆将桂三元的戏剧人生衬托得曲高和寡、知音难觅;其三是看戏的。那些看客们并不懂艺术,他们迷恋的只是狐狸精的色相。因此在观众眼里,桂三元就是一个精美的能指符号,他在台上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不仅暂时性地满足了观众的欲念,而且还给他们的现实生活带来了诸多的想象可能。为表现的这种生命本能,於可训充分发挥了方言和口语的优势,如是就将底层人民的粗俗率真刻画得活灵活现。譬如在写到观众对桂三元表演的反应时:“最不规矩的是那些愣头后生,哇哇哇哇乱叫的是文明人,不文明的便凑到嫂子媳妇的颈脖上,嬉皮涎脸地叫着某嫂某姐的,吵着嚷着要‘让我看看!’……台下的这出戏实在是比台上的那出戏还要热闹。”台下的喧嚣扰攘,映衬的既是桂三元内心的寂寞,也是艺术不可避免的衰败。从桂三元的戏剧人生,到青年艺人的人性欲念,再到观众的情色想象,於可训正是通过语言风格的这种自如变换,生动再现了某种理想或传统的衰亡。

        类似的作品还有《书场春秋》。作为《浮生杂记》系列之一种,小说讲述了猪娘嘴和老赵两个说书艺人的生命故事。猪娘嘴说起书来慷慨激昂、豪气干云,自己也是一个侠肝义胆、重情重义的人物。至于老赵则儒雅斯文,擅于说些情爱缠绵的故事。为配合角色的这种性格特征,於可训特地运用了一套刚柔互济、阴阳互补的对称性语言系统,譬如写猪娘嘴时多以文言入文,修辞上擅用四字成语,风格豪迈遒劲、慷慨悲凉。尤其是在描写说书场面时,纵横捭阖、气象万千,极尽文采之风流,无怪乎那些听众个个都目眩神迷、情不自禁了。写老赵时则以现代白话的表现力,辗转腾挪、丝丝入扣地切入了人物的内心。可以说正是凭借着语言风格的这种审美对照,於可训才能将两位活在自己书里的民间艺人,写出了一种艺术上的“不隔”之境。然而,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小说结尾时两位艺人的凄凉结局,正应了浮生若梦的生命谶语。为突出这一点,於可训还加入了一些叙述者的旁白之音,那些感叹世事无常的诗性语言,无不起到了强化主题的叙事功能。由是观之,语言的修辞唯美,不仅可以渲染作品的美学基调,而且还能在神与物游的意趣神韵中,充分表达作家的人生感怀。凡此种种,皆是於可训文言之法的意图之所在。



       至于补叙之道,则同样在於可训的文学本体性实验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无论从性格气质,还是文学理念来看,於可训都更倾向于现实主义。难能可贵的是,他的现实主义,并不是对既有文学秩序的萧规曹随,而是时刻以改良之念,对叙事方法进行了不同程度的修补。要而言之,於可训小说的补叙之道,就体现在他对笔记体小说的创造性运用上。

       《幻乡笔记》和《乡野异闻》两作,以若干则乡野故事连缀成篇,书写民俗意趣、故乡风情,人物鲜活生动、写法率性自由。比如写元贞和“我”捕鱼的经历,开篇即从元贞的一泡尿写起,期间再叙小伙伴们的嬉笑打闹和吃生虾等细节,于是两个无赖少年的可喜形象便跃然纸上。《元贞》写女人杀鱼,插入阴森恐怖的鬼故事,笑闹间乡野农妇的勤劳朴拙便令人过目不忘了。《归渔》写精古和尼姑的爱情故事,笔触淡然、如歌如泣。尤其是将情感的炽热和乡村的平静互相对比,由是也就用张弛有度的笔法,赋予了爱情以空谷幽兰之美。《精古》还有细火和傻弟,一位以捉鱼为生,另一位又以放生为念,你捉我放间,兄弟情深和人性之美也令人暗自动容。可以说正是因为采用了笔记体的叙事形式,於可训才能以人物的活动或经历为主线,自由插入各种叙事支线。譬如作品多以方言入文,于是对方言的解释,就成了於可训一个较为明显的“补”叙之道。虽然在传统的笔记体小说中,这种以解释说明为主的文字并不少见,但因其叙事功能的特别,故而会时常游离于故事主线之外。相较之下,於可训对方言的解释,本身便是笔记乡野趣闻的组成部分,比如在解释“驰鱼”和“脚鱼”等方言时,那些说明文字也一样致力于追求意趣之美,因此和叙事主线就水乳交融,浑然不会有游离之感。

        在谈到笔记体小说时,於可训说“笔记本身就是一种‘跨文体’的文类,它的写法几乎涵盖除正统诗文和经史之外的所有写作领域,可资转化利用的资源,也远较其他文体为多”。(4)可以说从笔记体叙事入手,於可训强调中国文学向文史哲不分家的大传统的回归。基于这一理念,他的补叙之道就既以笔记体为突破口,但又不拘泥于这一单纯的叙事形式。从他的长篇小说创作来看,由笔记体叙事生发开来的形式实验,已经深入到了作品的各个环节。



     《地老天荒》和《特务吴雄》这两部长篇小说,虽在言生象、象生意、意生美的语言运用中保持了此前的创作理路,但叙事艺术的变革才更为可观。要而言之,这两部作品的叙事变革,不仅反映了作家突破笔记体形式的新的叙事努力,而且更通过一些“内在的文化支持”,体现出了一种欲将长篇小说本土化的艺术尝试。

     《地老天荒》的故事发生在鄂东的禹王湖一带。以戢、宛两大家族的“抢滩”行动为引,讲述了费公质、白鳝爹、费小姐、鞠保、卵生等几代人的家族故事。小说人物众多、线索纷繁,既描写了乡绅治水、,也讴歌了白鳝爹和费小姐的爱情传奇。小说题名“地老天荒”,不仅直喻了禹王湖沧海桑田的历史变化,而且还隐喻了人物可歌可泣的爱情纠葛与命运变故。全作气象阔大、格调厚重,涉及个人在大历史面前的生命之旅时,又是那般的沉潜幽微和细腻动人。与笔记体小说以言争胜的特点有所不同,这部作品在叙事之法上尤具匠心。

        开篇的“小引”部分,以浩浩汤汤的长江大水入题,交代了禹王湖治水的历史背景,继而以鞠保的个人视角,记叙了戢宛两家气势宏大的抢滩行动,起笔便草染全局、工笔细部,充分反映了作家兼顾历史视野与世相人心的叙事眼光。到正文部分,初始先以白鳝爹为中心视角,讲述了他与费小姐暗生情愫的故事。但出人意料的是,当这对青年男女的爱情萌芽刚刚破土而出时,作家便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了。比如通过叙述者身份的转换,从费公质的视角,讲述了乡绅阶层各色人物的济世情怀,于是小说的叙事也就回到了治水这个话题。直至卵生出世之前,小说都以白鳝爹和费公质这两个人物为主要视角,交叉叙述了爱情与治水的主题。很显然,视角的转换和叠加,实际上已将一部线索纷繁的作品简化成了两条主要线索,而这种化繁为简的叙事之法,不仅强化了治水与爱情这两个小说主题,而且也为故事的发展做足了铺垫。随着白鳝爹和费小姐的儿子卵生出生之后,小说的两条叙事线索也终于合二为一。于是在接下来的部分里,卵生这个富家女的私生子,就成为了作品的一个中心叙述者。通过讲述他的人生经历,作家全面再现了禹王湖改天换地的历史进程。

       毫无疑问,以一个中心人物辐射全局,其实最能理清历史动荡时的复杂格局。作为一个出生后即遭遗弃的私生子,卵生的人生真可谓悲凉无比。但长大之后,他却遗传了外祖父费公质心忧天下的家国情怀,而且也继承了父亲白鳝爹风里来浪里去的绝世本领。然而,对于这个几近完美的英雄形象,於可训却用女性人物的温柔情怀,软化了卵生身上的那股子倔强之气。当卵生落水昏迷,被偏居水白庵里的母亲搭救后,作家出人意表地展开了大段倒叙。如此叙事不仅能交代卵生被遗弃的具体细节,而且穿插其中的静若和费小姐等人物的忏悔之情,。更耐人寻味的是,卵生落水之前为公社无私奉献的情节,似乎总有种人被异化为工具的感觉,但直至母亲等女性人物的出现,读者才意识到卵生的所有举动,或许也暗含着他以事功之心去弥补自己童年创伤的可能。而这种可能性的出现,无疑又让卵生的形象重新变得真实感人了起来。人物这种形象的变化,就体现在作家的叙事之法上。他充分利用了叙事节奏的变化,从公社捕鱼到卵生落水,初始风驰电掣,继而回旋延宕,几位女性人物幽怨哀婉、悲悲切切的回忆与诉说,分明让卵生从风急浪高的湍流中,重新回到了母亲的温柔怀抱。从这个角度看,叙事节奏的变化,显然起到了刻画人物人物形象叙事功能。

       於可训曾说过,一部好的长篇小说,叙事的背后必定要有“内在的文化支持”,(5)在塑造卵生这个人物时,这种“文化支持”指的就是儒家文化的入世情怀、乡土文化的家国意识,以及集体主义的奉献精神等等。除此之外,刚柔相济、阴阳互补的中庸之道,也是於可训在叙事层面的美学追求。正如叙述节奏的变化那样,通过轻重有别、亦急亦缓的叙事进度,於可训不仅完满了卵生这一人物的形象塑造,而且更令《地老天荒》这部作品变得格调高远、意蕴丰赡,由是也就贯彻了他向“大传统”回归的文学主张。



         在中国的小说传统中,“话本”之外还有“人情小说”:“以《》为代表的‘人情小说’是中国长篇小说叙事传统的一大转折,此前多依附历史,好言神魔,到《》却转向‘世情’,着重描写社会人生,人欲人性,至《红楼梦》达到长篇艺术的高峰,在‘话本’之后,自成一个文人独创的系统。”(6)人情小说“极摹人情世态之歧,备写悲欢离合之致”,十分适合传达作家丰厚的人生阅历。从这个角度看,於可训的另一部长篇小说《特务吴雄》,称得上是一部致力于复兴中国小说叙事传统的人情小说。

      《特务吴雄》讲述了工人吴雄近乎传奇的一生。,鬼使神差地给吴雄安上了一个苏修特务的罪名,吴雄也因此身陷囹圄。危难之际,幸得王守金等一干工友仗义相救,吴雄才能逃出生天。但当他在新疆巧遇纪师傅失散多年的家人以后,吴雄又冒着生命危险护送他们回家,最终也因为一场意外而不幸遇难。小说的故事情节虽然悬念迭起,但作家的叙述却始终如剥丝抽茧一般,步步为营、循序渐进,情节发展完全合乎情理。在这当中,作家对世相人心的把握,最为有力地引领了故事的进程。

       小说描写了“世”与“情”这两个话题。“世”所代表的那个荒诞混乱的年代,不仅造成了吴雄的人生悲剧,而且也将作品里的每一个人物都拖入了历史的深渊。身居其中,人们要么癫狂疯魔,要么长歌当哭,谁都逃脱不了历史权力的倾轧与异化。从这一点来看,可以说是世道之乱决定了一些人物的人心不古。于是回避对人物的伦理批判与道德谴责,转而从世道颓变的历史潮流中,唱一曲无奈的时代挽歌,就成了於可训反映现实的一种叙事方法。

        至于“情”,则指由爱情、友情、亲情这些人类共同情感所组成的一种类似于社会契约的情理法则。作为改变吴雄命运走向的核心力量,“情”在这部小说中有着极为精彩的多重演绎。很多人或出于爱情,或出于友情,又或是出于亲情,都在营救吴雄的过程中竭尽所能。尤其是当“情敌”王守金也舍身相救时,基于友情的这一义举,也就令其人性散发出了最耀眼的光芒。至于那些工友们虽未参与营救吴雄的行动,但他们同样表现出了对情感契约的遵循。譬如当吴雄受审时,工友们看似义愤填膺,但实际上根本就不相信吴雄会是特务,于是故作正经的批判,也就因为这种立场而显得滑稽了起来。而升斗小民们的调笑戏谑,,体现了的力量。从这个角度看,工友们对于吴雄的这种同情,其实就是对情感契约的遵从。类似的状况还存在于吴雄身上,他以德报怨、义薄云天,帮助纪师傅家人的善举,正是於可训所鼎力赞颂的人情之美。可以想见,如果没有对世相人心的把握与拿捏,作家断然难以在传奇故事的外衣下,书写出一段如此动人的生命故事。

      ,到继承笔记体的小说传统,再到叙事形式的全面变革,於可训从未停止自己探询小说本体的艺术尝试。就此而言,他的创作实践对于当代小说,无疑具有着重要的参考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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