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敏小说|土里的鱼(下)

2022-03-19 06:28:03


夏天敏,1952年11月生,云南昭通市人。1966年7月参加工作,做过工,搞过宣传,教过书。现供职于昭通市文联,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云南省作协理事。中篇小说《好大一对羊》获鲁迅文学奖,并获2001年《当代》文学拉力赛总冠军。


土里的鱼

文|夏天敏

原载|《当代》2005年01期


  半年多过去,秋石果然当了村长。

  那天秋石起来撒尿,本来他家床头就有一只尿桶,尿桶里的尿积了半桶了,一家人都在里面屙,山区寒冷,每家的土屋都不兴开窗子,那尿的骚臭气熏得人直呛脖子。好在大家都习惯了,千百年都这样过了,也没灾没病的,习惯就好了。可今天秋石却不想在尿桶里撒尿了,拿着那玩意朝尿桶里冲,声音哗哗响不说,还冲起浓稠黏绵的冲天臭气,那臭气在不通风的屋里半天散不出去的。秋石突然不愿撒了,他宁愿到屋外去撒,这些日子他过得很苦很累,但心里充实,总觉得前面悬着一个什么东西,这东西离他越来越近,似乎伸手就可以得到,但始终没有得到。他不懊恼,相反更有精神。

  在墙根撒完尿,他回过头,厝爹的那间偏厦黑漆漆的,浓重的夜色使那里照样黑稠如汁,但那偏厦的上面,依稀有了一抹亮色,亮色像夜的伤口,血红血红的。只是瞬间的事,那一抹亮色就扩大了,红色像雨样纷纷扬扬散播。这是从来没有的事。望云村在寒冷的高原上,早晨经常被海罩(大雾)笼盖着,人与人隔两三步就看不清。今天咋会出现这奇异的亮色呢?那方向就在望云湖,他的心情立即好起来,他趿着鞋朝望云湖边走去。

  望云湖边湿漉漉的,水藻将湖边的地气扯上来了,走在上面湿润、舒服,人就是要靠地气养着,望云村太干燥,养不住人呵。他看到湖里奇异地没有水藻,水面亮晶晶的像块擦拭得一尘不染的玻璃,望云湖上空那抹血红,依然还在,只是没有继续扩散的意思,那血红还是那样惊心动魄地血红着。一抹血红自然不能使望云湖燃烧起来,望云湖还是那样静谧而神秘地融入冥冥微黑中。但是,秋石却听到了鱼的跃动声,只是那跃动声是微弱的、沉闷的、持久而坚韧的。望云湖是太深、太深了,望云湖是太冷、太冷了,鱼的跃动是何等的艰难。听刘大毛说他曾看见望云湖的鱼跃出湖面的景象,那是他酒醉后在沙滩上睡了一夜后看到的,鱼们像一枚枚湖底抛出的白色石头,噼啪、噼啪抛出,噼啪、噼啪落下,场面壮观极了。刘大毛说狗日的些一个也不跳到沙滩上来,跳上来就好拿去换酒喝了。刘大毛说说也就说说,没有人去跟他计较,大家都在为填满肚皮发愁,谁有心肠管你鱼跳不跳。

  今天秋石倒是满怀信心地希望湖里的鱼跳,鱼跳是个好的兆头。由此他想到了厝在爹棺材下的那尾红鲤鱼,不晓得那尾在没有光线、没有空气、黑漆漆的棺材下的鱼还活没活着,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事。爹死了已经大半年,大半年不是个短日子啦,人要是在那样的环境里,一时半刻也活不了的。鱼就能活一年么?他不禁为那条鱼的命运担起心来,那是一条鱼么?其实这条鱼已经不是鱼,是他的命运,是他的未来,把命运系在一条鱼身上,是太悬乎了,如果那条鱼死了呢?真的死了,他不知怎么面对这个残酷的事实,他的一生,他这个家族,还有奔头么?想到这里,他觉得他的一身虚飘飘的,浑身没有一丝力气,风吹过来,穿越他的身体,他的身体似乎是空洞的,风竟然在他的肋骨和肺叶上吹奏出沙沙的声音,像风从草尖上吹过的声音。

  还好,湖面上有了鱼跃的声音,他看不清有多少鱼在跳动,但他听得到鱼挣脱水的重压后跳出水面,又跌落在水面的叭叭声。这声音充满生命的激情和灵动,使他摆脱了刚才的沮丧和失落,他在这种声音的冲击下又感到充实和欢愉。

  选举是在村里的空坝处进行的,属望云村管辖的几个村的村民都来了。他叫人从村小抬来一块龇牙咧嘴的黑板,像模像样地选出计票员和监票员。乡里的王副乡长作指导。出人意料,和另一个村长候选人相比,他的票数远远超过了那人。当王副乡长宣布选举结果时,他的眼里出现了早晨深厚的天空中出现的那抹血红的云,耳里净是望云湖里鲤鱼跳动的叭叭声。

  望云村没有由来地下了一场冰雹,冰雹下得密集,冰雹大得像望云村的洋芋,个个有鸡蛋大。望云村的洋芋从来没超过鸡蛋大,鸡蛋大的洋芋在坝子里人是不吃的,只留着喂猪,但在望云村就珍贵得很了。鸡蛋大的冰雹在望云村其实不能算灾害,早在冰雹之前望云村的地里就没有收成了,白盐似的霜凌早将望云村的荞子和洋芋凌糊,地里是连叶片也捋不到的了。下冰雹是望云村少有的,望着密密麻麻的冰雹新任村长秋石脸上挂霜,心里却高兴透了,这场罕见的冰雹帮了他的忙,他有机会向上面要钱要粮了。

  秋石到乡上去的时候是骑了马去的,村里就只有七爷有马,七爷年轻时当过马锅头,对马情有独钟。这马从来没见七爷放养,也从来不见马圈,它到底是七爷原先那匹马的第几代,它在何处觅食村人一概不知,只知道七爷确实有马。秋石上路时见七爷门前突然卧着一匹马,秋石还在出神,七爷嘶哑的声音就从黑漆漆的屋里传来,骑上马,走得快些。话才说完那马就从地下跃起,来到秋石面前。秋石手里提了一包冰雹,他用帕子包着怕融化,骑上马他心里就踏实多了,用不着担心冰雹会在路上融化掉。

  乡里领导知道情况后和秋石一样高兴,只是脸上比秋石肃穆、冷峻。乡长立即叫乡文化站的老陈随秋石下去,乡里只有老陈有照相机,乡长说你给我把灾情全照下来,地里的庄稼、砸坏的房子、受伤的人一样不少,胶卷不够去买。老陈随同秋石回到望云村,老陈一路照下去,地里密密匝匝的冰雹一片狼藉,连洋芋棵子、荞子叶子也见不到一片。村里原先塌了顶的几间草房,被老陈全照进去了。刘大毛喝酒醉了卧在一条干沟里,头上、脸上、手上都被冰雹砸烂了,刘大毛用些破布把自己缠得像台儿庄下来的伤兵。秋石见他跟着凑热闹,叫老陈为他拍照,刘大毛死活不干,说丢望云村的脸哩,他不愿用这样的照片影响望云村的形象。秋石说你那样子有鸡巴的形象,快来照,照了我有酒。刘大毛一听有酒,嘴里的哈喇子就淌出来了,屁颠、屁颠地跟着照相。

  望云村的灾情闹大了,县里的记者来望云村照相、写文章,连电视台的也拍了镜头。他们来时发现那里瘦骨伶仃的草都被冰雹砸坏了,瘟头瘟脑地、可怜地伏在地下,看得人心疼。电视一播,报纸一发,引起了县里领导和社会各界的关注。县里的领导都知道望云村是有名的穷村,十年十灾甚至十年二十灾、三十灾,但多是霜冻,历史上还没下过冰雹。这不同常规的灾牵惹了上上下下的心,县里的领导责令有关部门拨出救灾专款、救灾粮,同时动员社会各界募捐。那些天县里正在召开个体私营代表会,个体私营的大小老板们看到了望云村灾情的电视报道,深为大山深处的贫穷和灾难忧心,、,他们募捐的热情和积极性空前高涨。腰杆粗的底气足的老板不耐烦捐些叮叮当当的劳什子,他们摔现金,有人摔出三千就有人摔出五千,有人摔了五千叉着腰洋洋自得一脸豪迈伟人状,这就激怒了另外的人,妈的,不就是五千吗,牛?菖啥,老子八千。这种攀比风使得做小买卖的小业主羞愧无比,他们黑着颜悄悄溜走,但他们又不能没有表示,于是他们清理仓库,把卖不出去的衣裳、裤子、鞋子、书包、挎包、公文包、剃须刀、三点式泳装、乳罩、护肤霜啥都清理出来,折合成人民币,这样以实物充抵,他们捐的数额也就很可观了。

  救灾的粮食、物品包括现款,都由一位分管的副县长率队送来了,他们的车队在乡政府作了短暂的停留,吃了饭,就直接开到望云村。望云村的村长秋石在人群里显得格外打眼,吃饭时书记和乡长把他从另外一桌扯来,要他陪副县长和县上的客人喝酒,秋石局促着不肯过去,乡长说你鸟人,县长他们为你送钱物来了,你连酒都不肯敬一杯?秋石忐忑着挪过去,副县长还不等他敬酒,举杯说你是望云村的村长,我敬你一杯,你们受了灾,县委、政府社会各界都关心着你们,你要多辛苦点,带领受灾群众自力更生,生产自救。秋石嗫嚅着说谢谢县长,我就是脱层皮也要把救灾的事做好。副县长说好、好……有这句话就够了。副县长对乡长说他我怎么没见过?乡长说才选上的村长。副县长说好,我看这村长人老实、诚恳,好好培养,好好培养。

  副县长的话,使秋石受到震撼,他觉得心里哐啷一声巨响,他的脑海里瞬间一黑,在黑沉沉之中,他看到了厝爹的偏厦上空那抹血红,那抹血红酽酽的,红得人心慌、头晕,听到了望云湖沉沉黑幕中鱼的跳跃声。爹,你受苦了,这一切,不都是你的荫庇么?

  副县长不经意的话被大家听到了,大家虽然想法不一,但都觉得秋石狗日的咋这样顺呢?遭了灾倒引起上面的重视,真是莫名其妙。尤其是副县长带领的车队经过乡街子,一个乡场都沸腾了。他们从来没看过这么多的花花绿绿装满东西的汽车,他们尾随着汽车拥进了乡政府大院,他们边看边羡慕,咂嘴舔舌,说穷有穷福,望云村屙屎不生蛆,却比我们得到的东西多。,不怕你开商店,车上那些东西你怕连见都没见过。,我总比你有,你连买包洗衣粉都要被你婆娘吵三天。那人说你连赊包洗衣粉都不赊,害着我吵。有人说人家被冰雹砸了,你有本事让冰雹下到你家门口。有人说好稀奇,这些东西也不消灾。



  白菊也随了众人来看热闹,白菊不同于众人,她矜持,她远远地看,不声不响。白菊怎么能随乡场上的那些衣衫破烂、酸臭熏人的婆娘一起去看、去讲、去羡慕呢?她穿着素雅、整洁的衣服,她本来是不爱随了大伙看热闹的,但望云村得了这么多的东西、这么多的粮食也是她想不到的。听说还有现金呢。白菊心里就动了一下,这是望云村的呀,而望云村的村长不就是秋石么?如果是别人,她大概心也不会动,跟她有啥关系呢?

  秋石出来的时候,被一大群人簇拥着,他们打着饱嗝,喷着酒气,兴奋地向秋石问这问那,眼里净是羡慕和尊敬的眼光。秋石仿佛不是那个遭了灾的望云村的村长,反而是什么抗灾英雄、抢险模范似的。大家也不是不知道底细,但大家服的就是硬扎扎的钱,就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贫穷的山区人的眼光锥子样毒,一下就扎到问题的实质了。

  白菊和秋石的眼光相遇了,白菊不说话,秋石更不好说话,但啥话都说了。秋石心里一股暖流汩汩而下,他的心和他的身体都有了微妙的变化,他明显地感到,拥有白菊是不远的事了。

  秋土回望云村已经半年了,秋土在乡上的中学读书,乡场上的教育质量可以想象的,他考不上高中和刘大毛讨不到婆娘一样合乎情理,考上了倒会使许多人瞠目结舌。秋石要让他上,秋石说你再读一年,我支撑着。秋土说不是支撑不支撑的事,我确实考不上了。秋石想说怕啥哩,咱还有爹哩,难道厝他白厝了?才这样想,他就赶紧打断自己的念头。秋石说不上就不上,那你回来干啥呢?秋土说村小不是没人么?小刘老师走了一年了,总不能让望云村的娃娃全是睁眼瞎吧。秋石想想也是,村里再没有谁合适的了,教教泥猴样的娃娃,混混日子吧。

  秋土教书倒真的认真。望云村从来没把读书当做一回事,能读出啥道理来么?就是读得像秋土,不也回来啃土疙瘩么?多少年过去了,日子荒荒的,漠漠的,好也好不了,坏也坏不了。人是经常饿着的,可也没饿死人,时候差不多了,肠子快贴着肋巴骨了,上面的救济粮也来了。你下地狠起命干是这样,你在墙根角捉虱子冲壳子打瞌睡,不也一样么?秋土不管不顾,秋土执拗得很,他一家一家上门去动员,实在不来的,他就让秋石去动员。秋石才不耐烦动员,秋石说大家听好,不送娃娃来读书的,一律不发救济粮。这话比皇帝颁圣旨、比上级发文件强,所有该读书的娃娃全来了。石柱家婆娘还问,是不是多来一个多发一份,我家小四、小五都想来哩。

也不晓得啥邪劲,秋土确实和望云村的娃娃较上劲了,他把自己的那点代课金全部买了课本和本子之类,他那点钱自然是死水经不住瓢舀,他就想尽一切办法搞好教学,本子不够他就让望云村的娃娃去外面写字,望云村没有本子有土地,全是沙地,每人占住一块地面,用棍子在上面写字。于是望云村出现了一幅这样的画面,空旷的光秃秃的地里几十个娃娃蹲在地下,以天为教室,以地为本子,别别扭扭,笨笨拙拙,认认真真写字。秋土在空旷的沙地上跑来跑去,帮这个讲解,帮那个纠正,累得气喘吁吁。

每次的祭奠秋土也去。但秋土觉得祭奠的次数太频繁了。这个决定是秋石定的,秋石自从当了村长以后对祭奠越来越执着,越来越痴迷,秋石觉得祭奠越勤,效果越好,就像一个人一个月发一次工资和一个星期发一次工资效果不一样。秋石还认为爹手里阔绰好办事,棺材下的那条鱼,那条维系希望和命运的鱼和爹手里的阔绰是有关的。

  秋石擅自缩短祭奠的时间引起秋木的不满,秋木心里想你这不是要独占爹的阴福么?你是村长你有钱,而我呢,除了吊在下面的玩意随时都摸得到,其他就摸不到了。秋土的婆娘更是愤慨,这不是明显的欺负人么?原先祭奠是合在一起的,现在秋石提出各家祭各家的。合在一起还可以蒙蒙地下的死人,分开就难说了。秋木婆娘是个吝啬的人,望云村的日子让她不得不这样。但秋石婆娘又是个倔犟的人,说好听点是有骨气,说难听点是茅厕里头的石头又臭又硬。秋石这样一做,倒使秋木婆娘已经渐渐淡下去的虚火提了起来。她把家里能用的都用上了,能卖的都卖了,还去娘家舍嘴失脸地要钱要东西。那天去坝里娘家回村来,经过七爷的土屋,那时天已黑了,七爷的土屋倚着土岩像座古墓。秋木婆娘历来有些怵七爷,她觉得这枯朽的人到底是人是鬼谁也说不清,神神怪怪的。她想快步走过土岩,那弥漫着阴气的土屋里突然传来声音。秋木家的,那鱼要应在你家大娃身上,切记,切记。秋木婆娘开头毛骨悚然,等听得明白了,她的心一下狂跳起来,血朝脑门上冲,眼前一片漫天的血色。她扑通一声跪下,我记住了,记住了,记住了……

  秋木婆娘从此变得疯了一般,家里已经丢个石头砸不到啥东西了,除了四堵漆黑的土墙要啥没啥,她跑娘家也跑不起来。娘家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直接拒绝她再来。那晚的祭奠她受到强烈的刺激,秋石家的祭品样样齐全,而她家只有几个洋芋和两个鸡蛋了,鸡蛋原本是攒了三个的,不想被大娃追在鸡屁股后硬把鸡蛋偷来吃了,大娃那次其实已偷吃过祭品,但以后再也偷不到了。饿极了的大娃花了半天的时间吊着那只老母鸡,比现在城里的小伙子吊心爱的姑娘还耐心。出奇的耐心终于有了出奇的结果,那只老母鸡才趴在地下就被他抱住,硬是将才屙出半截的鸡蛋从鸡屁股里抠出来吃了。不经意中发现了这一切的秋木婆娘气得吐血,她过去就给大娃屁股上一脚踢了个狗抢屎,气愤当中又将大娃提起来猛抽他的耳光,你吃,你吃,你吃个够,等扇得手都木了才觉得大娃脖子软软的耷下了,吃进去的鸡蛋顺着嘴淌了出来,像金黄色的鲜血。她才猛省,这是咋啦,七爷说好运要应在大娃身上的呀,我是疯啦,我咋这么狠心?她抱着大娃又哭又揉又拍,心疼得血珠珠直冒,好半天大娃才醒过来,她已经伤心得心都麻木了。

  打工去,秋木婆娘下了决心让秋木打工。她的一个本家兄弟在城里当小包工头。秋木不愿去,秋木没有任何特长,没有技术不说,秋木还是病秧子,一个大男人连皮带骨、连毛带屎不到一百斤,挑沙浆挑土方搬水泥这些活他干不了。秋木婆娘中了邪样执拗,天天和他吵,天天拿话刺激他,秋木在家受不了,秋木夹起个薄菲菲的被包进城打工去了。

  秋木的血汗钱,全被婆娘拿来买祭品了,那次秋木婆娘拿到钱时,明显地感到钱上有隐隐的暗红色的血痕,她一阵心酸,流下眼泪。流过眼泪后,她又想,这钱,不像秋石这砍头的钱,他当着村长,吃众人的,喝众人的,等我家大娃成了器,当了比他更大的官,让他给老娘修新房子,穿缎子衣裳,天天往家里搬东西。

  秋土没成家,秋土就可以免去了买祭品的责任。秋木婆娘就这也有意见,说秋土又不是晚老爹养的,他也该尽份责任。秋石说你才是晚老爹养的,你妈才是招晚老倌的。秋木婆娘说漏了嘴,就不敢再吭气了。

  但秋土却不争气,秋土背着秋石婆娘经常找秋石要钱。秋石说你不要瞎子点灯白费蜡了,村里这些娃娃读得出书来,我拿手掌心煎鱼给你吃,秋土的脸一下白了。白了又青了,他的眼珠一下就血红了,红得喷血。秋石蒙了,他不明白怎么这样一句话就惹恼了秋土。秋土考高中时他的老师就对他说过这样一句话,为这句话他发过血誓,赌过毒咒,要让望云村的娃娃读出书来。

  

  秋石因为望云村的这次冰雹变得很有威信起来,秋石因为望云村的这场冰雹变得富足起来。自从爹被厝以后,这种预兆似乎没断过,刘大毛不会水,但鱼却往刘大毛嘴里塞,往他手上钻,这不是预兆么?厝爹的那偏厦后出现了那道殷红的血痕,望云湖的鱼在暗红色冥蒙中叭叭乱跳后,他不是就当上村长了么?就连从来也没下过的冰雹,也下了。下了冰雹,就带来好运,其实老天不是下冰雹,是在下钱、下粮、下东西呵。

  有了钱、有了粮食和物品的秋石威风得很,他不想威风也得威风,他的腰杆就像吞下扁担想弯也弯不了。他走到哪里都有人跟着,一脸讪讪的笑。石柱婆娘在村里算是有点姿色的,就是太肥胖,每次见到他都把那肥肥的腰扭得叫人心烦,故意撩起衣襟给娃娃喂奶,那奶确实是肥肥的、颤颤的、乱蹦乱跳的,她还故意说快吃哟,不吃叔叔要吃了。秋石说只有猪才吃你的奶,留着给你那小猪吃。石柱婆娘说村长你吵我是母猪,我看你还像公猪呢。秋石不愿和她斗嘴,放在过去他愿意,放在现在他就没得心肠。

  望云村这次到底得了多少钱多少物,谁也不知道。秋石倒是把不少物品、衣物分给望云村和望云村管辖的几个村子,望云村自然分得多些。其他村的人不服,骂骂咧咧,分到不少东西的刘大毛将酒喝透了,说你们吵个硏,你们得了这么多东西还不知足,以前你们哪时候得过东西,不是秋石当村长,你们有个硏。

  秋石去了一趟乡上,最近也没啥会,但他老是想去,他隐隐约约地感到白菊对他的依恋,那天在乡政府大院,去看热闹的白菊没和他说过一句话,只远远地投过来一瞥热辣辣的目光,那目光穿过围观的人墙,传过来仍然热辣辣的,灼得他的心滚烫。这是他期待多少年的目光呀,他的目光是越来越短,越来越冷了,连自己也丧失了信心。谁曾想在他的目光熄灭时,白菊的目光却灼灼燃烧起来了。

  白菊的爹,是乡供销社的营业员,这个职业在过去很长一段日子,足以使白菊成为他们这个班最骄傲的公主。这以后,白菊又开过杂货店、录像厅,而秋石呢?望云村的秋石从过去到现在,只敢暗恋白菊。

  秋石现在有足够的条件装扮自己了,从城里送来的捐赠物品中,有不少是平时老板卖不出去的东西,而这些卖不出去的崭新的物品,放在望云村就是最奢侈的物品了。秋石在存放物品的保管室尽可随意选择自己喜欢的服装,光是西装就有几大麻袋,他反复地比试,挑选自己喜欢的颜色和款式。送来的东西啥都有,就连衬衣、领带、皮带、皮鞋甚至短裤都一应齐全,秋石换完之后找了面镜子调试自己。这一看,连他自己都被自己感动起来,秋石其实是个蛮不错的汉子,苦涩的日子如高原上厚厚的灰尘将他掩没了。他暗暗骂道:人是桩桩,全靠衣裳,日他妈的,穿上了,也就人模人样了。他还为找送给白菊的东西费尽了心思,白菊虽然住在大山上的乡场上,白菊却不是那种没见过世面没有品位的女人,送给白菊的东西一定要合她的品位,不要让她不高兴。

  一身新装的秋石悄悄摸出村去,他这身行头被人看见是会大吃一惊的。路上净是鹅卵石,穿着新皮鞋是很硌脚的,不一会他的脚就受不了了,像穿着钉满钉子的鞋,火烧火燎疼得不行。但他还是不愿脱下鞋来,穿着西装打着赤脚成何体统呢?走到乡场边他已经一身的灰尘,手一抹就是一手掌的黄灰,他想这高原硬不是人住的,就是有了好衣裳,也是穿不出个好来的。

  在乡场后的小河里,他洗了脸,洗了头,又将一身的灰掸尽了,天也就黑定了。傍晚的小河水是凉冰冰的,山风是刺人肌肤的,秋石心里却是滚烫的,一想到激动人心的时刻,秋石觉得全身有了异样的感觉,就是猛烈刮来的冷风,也消除不了这种感觉。

  秋石终于在白菊屋里坐定。白菊的房子虽然也是黄土夯的土房,但却打上了水泥地,吊了简易的顶,墙白得刺眼,还摆了一圈四川木匠来山里做的沙发。秋石想到自己的家心就烦,屋里永远跑着几只到处乱屙屎的鸡,屋的后半截躺着两头猪,人吃洋芋从中间咬,剩下的两头反手甩给猪吃,屋里永远是猪粪、鸡屎的浓烈气味,这是一种富足的象征,村里多少人嫉妒得眼珠滴血呢。再想自己的婆娘,他就不愿想了,想起来真是恶心。

  白菊今晚穿得很惹眼,其实她平时也是这样穿的,乡场上像她这样穿的人不多,她一走乡场上过就将许多男人的眼珠吸引过来,他们一边吐唾沫一边不眨眼地看,眼珠子像子弹样射落,溅得乡街上那条水泥路火花四起。白菊今晚穿的是一条洗得发白的细腿牛仔裤,发明牛仔裤的人可能首先想的是干净利落,便于做事,没想到牛仔裤却把性最大限度地突出出来,穿着牛仔裤和紧身衬衫的白菊在屋里走来走去,她忙着给秋石沏茶和张罗吃的。也许是她心里激荡着一种强烈的情感,也许是秋石自己品咂出来的滋味,白菊走动时一身的肌肉都紧绷绷的,充满弹性和灵性,白菊紧紧绑在肉色衬衫里的,活蹦蹦地颤动,像要挣脱胸罩的束缚而接受爱的抚摸,白菊修长的腿和浑圆微翘的臀部,随着她的走动而呈现出诱人遐想的微笑。坐在沙发上的秋石被撩得浑身冒火,他感觉到小腹下面的裤子被顶起来了,他很尴尬,忙把双腿并拢,并将双掌的手指交叉,覆盖在突兀而起的山丘上,眼睛望着电视,脑里却在翻腾。

  白菊的男人是个司机,跑山路翻车死了。白菊也没再嫁,乡场上入她眼的几乎没有,她就靠开着一间录像厅维持生活。

  一切事情都在预料之中,当秋石急吼吼地将白菊抱到床上时,白菊却不让,白菊要他洗了澡再行事,秋石怎么掰也掰不开白菊护在小腹下的手,只得怏怏地去洗。洗得秋石浑身冒火,对了多少冷水都嫌热。快洗完时,白菊知情知意地进来帮他擦背,他一把揪住白菊的手去按下面直撅撅的玩意,又把湿淋淋的手伸进白菊的衬衫去捏那温热饱满的,白菊也被他捏得脸色潮红,呻吟起来,说你真是个发情的公狗,等烧不等煮的,秋石急得连身上的水也没擦,抱着白菊就倒在床上。



  山崩地裂,石破天惊,一切都平息时,白菊说你给我带来啥礼品?秋石顾不得穿衣服,来到客厅把带来的一大堆衣服、裙子、鞋子,甚至还有一盒化妆品统统倒出来,说全送你,我要把我的小心肝打扮成最漂亮的人。白菊也白白地赤裸着去翻摊得一床的东西,翻了一阵,白菊的脸一下就冷了下来,你就送我这些东西?你想用这些东西蒙我?你也不看看,这些都是卖不出去的伪劣产品。白菊说完猛地倒下,侧身而卧,脸丧得拧得下水来,秋石刚才的一腔热情一腔讨好以期换得白菊喜悦的心情,一下也降到冰点。

  秋石刚才品尝了真正的快乐,白菊暖暖的潮湿的脸,白菊香喷喷的身体,白菊充满激情的投入和失控的呻吟,让秋石激动万分,留恋万分,心想活一辈子也值了。见白菊撅着嘴万分娇怒的样子,秋石爱怜不已,忙扳过她的身子,好言好语地百般哄她,同时还把手伸去摸那温润而充满弹性的。白菊一掌打开他的手,不让他摸。秋石讪讪地,说你要啥呢?要星星、要月亮?只要我能办到的,我不去办就不是人养的。白菊转过身来,真的?说话算数?秋石说真的,男子汉大丈夫,说话能不算?白菊说那好,你也知道,我那录像店是办不下去了,山区人穷,一晚也就是几个人看,街上的几个混混还不开钱。我想开个药店,山里买药不方便,会有生意的。秋石是聪明人,说那需要多少钱呢,多了怕办不起来哟。秋石想如果是千把元,他扎紧脖子、敲骨吸髓也要拿出来。白菊说也就差两三万,上次你们受灾,上面不是拨了款,私人也捐了款么?你借给我,我会还你的。秋石惊得差点跌下床,两三万,在望云村是个天文数字呢。这就等于造船大王的船全沉到水里去了,这就等于石油大王的油全白烧完了,不跳楼才是怪事。秋石呻吟着,牙齿肿疼起来,吁吁吹气。

  白菊看着他的样子,白菊说你不要装模作样了,我晓得男人没得一个是好东西,做事的时候天上的月亮树上的雀子都哄得下来,鸡巴一拔就啥都没有了。说着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哭得很伤心,肩膀一耸一耸的,也随着耸动起来。白菊说你走,你走,就当我白让你玩一回,你以后再也不要想进这道门。秋石看着白菊的剧烈耸动的心里热起来,白菊所给予他的,是他这一生从来没有过的,是他永远难以忘记的。没有经历过这次,他一辈子都安定不了。他真想把上面拨的款和捐的钱借给白菊,但他知道借的含意,借了,还能要么?他也知道这钱的重量,这是从血里榨出来的,从骨髓里挤出来的呵,这钱牵着多少人的生活,甚至是命呀!搞不好,这辈子怕是要蹲在牢房里了。

钱最后还是借了。那天晚上秋石硬着心肠从白菊家里出来,连夜连晚赶回村里。他庆幸自己在关键时的抉择,庆幸在泥淖里能拔出脚来。可是后来的日子,秋石却在痛苦和思恋中百般地受到煎熬。尤其是当他躺进湿漉漉、黏乎乎、臭烘烘的被筒里的时候,尤其是挨着一个头发脏得结成饼,一张脸、一双手糙得像松皮,一身瘪塌塌、平叽叽的身子的时候,他就厌烦透顶,恶心透顶;他就一边冷却着身子,一边热着心,经常睡不着觉,在床上欲火烧身,想象着白菊丰满、性感的身子和干净、松软的床。

挨了一个多月,秋石实在是熬不住了,秋石像尝到了美味的猫,急不可待地蹿出村子。那块悬在梁上的肉是太诱惑人了,他恨不得马上把它取下来,放开胃尽量品尝。

  整个过程和上一次一样激烈,比上一次更加投入,更加疯狂,更加销魂。秋石将钱“借”给白菊的时候,白菊两眼熠熠闪光,脸兴奋得通红,抱住他一阵狂吻,服侍他无微不至。秋石半夜醒来的时候,突然想起一件事,这件事使他一下恐慌起来,比当初为借不借钱给白菊还恐慌。这件事就是今天是爹的祭奠日子,祭奠的事在秋石心里比啥都重要。就是在乡上参加村长培训班,他也连夜连晚赶回去,而这一次祭奠,怎么会连想也没想起来呢?这些日子,被想恋白菊的欲望煎熬着,成天魂不守舍,晚上睡不着,老是想着那档事。这不,连这最重要的事都忘记了,要遭天谴的呀。如果惹恼了神灵,那尾红鲤鱼活不了呢?那是啥后果?秋石恼恨得狠狠地抽了自己两个大耳光,他的动静太大,把沉沉酣睡的白菊也弄醒了,白菊说你这是干啥呀,你怎么了?秋石不搭话,秋石连白菊也恼恨了,都是这臭婆娘,狐狸精,女人真是祸水呀,撩着你,拨着你,坏你的好事。白菊完全醒了,白菊万分娇憨,千种媚态地把秋石拥入酥胸,白菊是很贪恋床笫之乐的人,白菊把秋石的手拉到上又把手伸向秋石的下边。秋石又想起七爷的话,在祭奠的日子里要禁房事,否则将大不利。想到这,秋石恼恨不已,他把白菊的手扒开,浑身软得像面条,软耷耷躺在那里。

  秋石再也没心思躺下去,秋石连夜连晚赶回村子。到了村边,天又下了海罩,高原上的海罩浓稠得像一大锅熬骨头的汤,抓在手里都化不开,隔上一步就看不到对面的任何东西,还没到七爷的屋边,浓稠的茫茫的海罩里传来一个声音,罪孽呀、罪孽呀,死人在阴间受罪、活人在人间享乐。鱼活、鱼死;鱼死、鱼活……鱼活、鱼死;鱼死、鱼活……秋石在茫茫的海罩里听得毛骨悚然,那声音幽幽的、飘飘忽忽的、时断时续的,从四面八方包裹着他,他又累又惊恐,叭的一下跪下来,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叩头如捣蒜,嘴里喃喃地说饶恕我,饶恕我,上苍保佑、保佑那尾鱼,我愿悔悟,天天上供。

  

  秋木的婆娘倒是一直坚持祭奠,她家的祭奠是越来越单薄,越来越少了。但她走火入魔了,她相信七爷的预言,在这样一个贫穷的山村,世世代代没有盼头地熬着,活着也就是活着,活着也跟一棵草一棵苗样,寂寂地生、寂寂地死。七爷说鲤鱼要应在大娃头上,七爷是半个神仙,一只眼通神,一只眼通人,灵得很呢。所以,尽管祭品越来越少,她信七爷的话,心诚则灵。秋木进城打工的钱,她是一分也不敢用的。娃娃些馋极了,饿急了,也任他们去,把钱全用在祭奠上了。

  谁想秋木却回来了。秋木是一个下大海罩的天气回来的,还是被人抬回来的。秋木没有技术没有手艺,干的是挑沙浆的重活。每天沿着七八层的楼梯不停地挑沙浆,像蚂蚁样的上去下来,下去上来。秋木舍不得吃,连工地上供应的盒饭也舍不得吃,每盒要三块钱呀。他就吃洋芋,天天在食堂借火烧洋芋吃。活重,没营养,天天硬撑着干。这天撑不下去了,他挑着沙浆爬楼,爬到三层,虚汗直淌,头晕目眩,一个跟头连人带桶栽下去。好在楼层不算高,总算没摔死。老板送他去住了几天院,给了他两千块,让他回来养伤了。

  秋木回来,人蔫了,灰心透顶,对啥事都看透了,对啥事都引不起兴趣,觉得人如蚂蚁,死了也就死了,想多少前程后事干啥,活一天算一天罢了。秋木婆娘心气高,硬要和命摔跤。她一边服侍秋木,一边一次不少地坚持祭奠。没钱了,她就找秋木要。秋木攥着那点用命换来的血汗钱,攥出血来,一分不拿。两口子为此就经常争吵。

  秋土呢,越来越安心地教他的书,秋石当了村长,对他,对这个村小倒是给了不少好处。上次城里人捐的书包、文具、衣物连一堆可以用几年的作业本,全给了村小。学生些穿着五花八门、式样不一的衣服来上课,虽然不整齐,但新崭崭、厚墩墩的,学校有了生气。秋石还答应到城里去跑跑,请上面来现场办公,争取重新盖个小学。秋土想还是亲哥好,还是有权好,换了别人当村长,能这样吗?所以,对祭奠的事,秋土既不热心也不反对。读过的那点书那点知识告诉他该不信,但望云村是个神秘的村,冥冥中的事谁也不知道,神秘笼罩的望云村到处都有神灵在游荡,不由你不信。

  秋木婆娘和秋石吵了一架。秋木婆娘如痴如迷,走火入魔了,她只要一见大娃在,就痴痴地打量着大娃,大娃一天到处疯玩,衣裳裤子被棘棵棵剐得筋筋绺绺,在风中像旗子样翻飞。手脚皴得开裂隙口,血丝丝直冒,头发粘得像鸟窝,里面沾满苍狗子、枯草屑,脸经常不洗,黑得像锅灰,鼻涕流得老长,袖子一撸就剩个白印子。尽管这样,秋石婆娘还是爱得叮心叮肝,她看大娃看啥像啥,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蚕眉凤眼,鼻高而隆,宁欺老杂种,不欺浓鼻筒。谁能说得清呢,朱元璋当年不也是讨饭花子么?不和朱元璋比,起码大小官总要做的。苦日子是熬过来的,做官也要熬,她就是在为子孙后代熬的。熬干心血,熬干骨髓,她也愿的。茫茫渺渺的日子,没个盼头,还过啥呀!

  问题就是讲得嗓子出血,吵得卵子翻天,秋木那死鬼硬是不拿一分。眼下连洋芋,连荞子都接不上了,总不能空手套白狼,空口许白愿吧。她为此急得嘴巴结了血痂,她想惟一的,就是去和秋石借了,秋石是村长,上次下冰雹,村里得了不少东西和钱,全是他一人掌着呢。

  去找秋石,她留了一个心眼,不能说是借钱买祭品,只能说借钱给秋木治病,自家兄弟睡在床上,总不能不管吧。谁知她一开口,秋石一口就拒绝了。秋石说村里是有点钱,但那是留着灾荒来了买救济粮的,钱借给你你也还不起,你是叫我犯法呀。秋木婆娘说依你的意思,好说让他拖死掉。秋石啥都知道,兄弟家的事瞒得过他么?他说老二媳妇,我说祭奠的事,有多大能力做多大的事,不要硬撑着,只要心头想着就行了。秋木婆娘说你倒会说,好比找你办事,不见兔子你会放鹰?你还不是要见到实实在在的东西才办事吗?秋石恼怒,说你咋这样说我,我啥时要过人家的东西了?秋木婆娘说你不要人家的东西?你去找人还不是要钱跟得上。说的无心,听的有意,秋石一下跳起来,你走,你走,我啥时给人送钱了?你是放屁放惯了,开口就臭烘烘的。不要说我没得钱,有钱也不借给你。你去做白日梦吧,你就是天天烧香,天天上供,你那脓包儿子永远也是脓包儿子。哼,还想和我暗中较劲,笑死人。这话戳到秋木婆娘痛处,她一下子跳起来,拍着屁股,把地跺得咚咚响,稀的脏的骂人的话全出来了,吵得祖宗八代打抖发颤,七窍冒烟。秋石婆娘回来了,秋石婆娘本来就心高气傲,从来没把秋木婆娘放在眼里,见她这样吵自己的男人,气得发抖,立即上去抓住秋木婆娘的领口就打,秋木婆娘猛的被扇了两耳光,愣怔片刻,马上就和秋石婆娘扭打起来。秋石婆娘矮小、体弱,被秋木婆娘打了压在身下,两人口手并用,乱抓乱挠,秋石见婆娘失利,脸上抓出了血,立即过来掀秋木婆娘,秋石婆娘趁机压上去,把秋木婆娘打得乱叫。

  这场争斗把秋木婆娘气得吐血,她回家来,蹲在灶边伤伤心心地放声痛哭,哭得揪心揪肺,哭得气绝声咽。躺在床上的秋木知道了缘由,也气得发抖。秋石杂种,你也太欺侮人了呀,不就当个村长么?两口子合伙打自己婆娘,这是牛马畜牲干的事。老子再日脓,也不能让人家把屎涂在自己脸上。秋木挣扎着爬起来,眼睛吃过死娃娃的狗眼样通红,他抄起一把板锄就要出去,婆娘紧紧抱住他,怕他伤重人家,又怕他搞出人命来。他反手把抱住他的婆娘甩开,冲出门去。婆娘爬起来追上他,紧紧抱住他的双脚,任他怎样甩也甩不开。秋木气得打了婆娘几嘴巴又打自己的嘴巴,打得嘴角出了血,蹲在地上呜呜地哭。

  秋木是个闷呆子,是个在心内做事的人。他在床上睡着,心却被刀绞着。他看着一身是伤的婆娘,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他想秋石杂种不借钱说到底不就是怕厝在棺材下的红鲤鱼灵在大娃头上么?他当个村长就威风得亲兄弟都要欺负,再当上乡长、县长,不是衣裳角角都扇得死人么?狗日的一家现在吃的是啥?穿的是啥?听说还和乡场上的小寡妇白菊姘着。他不当村长,怕连白菊的屁都闻不着,还想压着搂着睡?也好,你不仁,我不义,咱走着瞧,老子要让你后悔一辈子。

  秋木要做啥?他已想好了,这事放在谁身上也不可能发生的,秋木决定要做的事,九条牛也拉不回。



  秋石呢,自从上次他在白菊那里做了那事以后,百事不顺。他心里一直被那个阴影笼罩着,被浓浓的海罩里的声音惊扰着。他后悔极了,他再也不愿去想他和白菊的事,白菊的影子在脑里一出现,他就拼命驱赶,嘴里呸呸地吐着。他心中的隐患是那件事会不会冲撞神灵,秋石对此事已经看得比命还重,已经深入到骨髓里去。他去七爷那里讨教,七爷骨瘦如柴,声若游丝,七爷半天不讲一个字。等他走远,那游丝一般的声音才远远飘来:去的要去……来的要来……天道如人……人道如天……听着七爷这禅语般的话,秋石更是觉得背脊上冷气嗖嗖,身上出了一身的冷汗。

  村里不再下冰雹,还是一如既往地打霜、下凌,这是高原常规性的灾害,年年都在发生。一年发生几次,这就使上面觉得不是一回事。今年的庄稼出奇的好,洋芋和荞子从种下去没打过一次霜,洋芋已经有半腿深了,荞子结满密密麻麻的籽,浆刚灌饱,再过十天半月就可收割了。谁想那天早上一场大霜降下来,遍地白茫茫的,到望云湖去看冥冥茫茫的雾霭中的一抹血红的秋石心中一惊,披在身上的棉袄掉了下来,他来不及捡来披上,拼命朝村里跑,他跑到地里时霜已降下来,遍地的荞子和洋芋的叶片上,一身素缟,像有钱人家出大殡似的一片白茫茫。秋石一屁股坐在地上,又惊又怕,他今天早上早起,看到厝爹的偏厦的上面又出现了浓黑中的那道血红。沿着血红的方向又来到望云湖,他当时惊喜不已,预兆又一次来临,会给他带来什么好运呢?现在,来到的预兆却是凶兆,今年的庄稼又绝收了。而绝收后,上面不会再给他一分钱一斤粮了,上次已经给够了。粮呢?早分完了,钱呢?“借”给白菊了。想起白菊和那晚的事,秋石悔得不行,恨得不行,钱是再也要不回来的了,为了那夜欢情是连借条都没的。而一村人等着用钱买粮食,几个村子几百人呀,全村人不把他撕成绺绺吃了才怪。再说,饿死人咋办?只要饿死人他就彻底完蛋了。

  秋石急火攻心,他趴在地上拼命刨土,两只手掌把净是沙砾的地下刨了两个深坑,刨得十个手指鲜血淋淋。他号叫,他咒骂老天,咒骂自己,疯了样撕扯被霜打蔫的庄稼,他脑海里是几十几百个人围追他的场面,是白骨森森的尸骨,多少骨瘦如柴的手在抓他、撕他,他惊恐得在荞子地里疯跑,打过霜的天空黑沉沉的,浓重的黑雾把天地彻底包裹。他不知跑了多久,终于被一个沟坎绊倒,躺在沟里昏昏沉沉睡去。

  秋石病了,秋石中魔了,他昏昏沉沉地睡在自己屋里,几天水米不进,脸黑如铁,嘴皮上净是燎泡,干得起火。他一会儿惊悸地爬起,手舞足蹈,十分惊恐的样子,一会儿又乱喊乱叫,喊些莫名其妙的话,还一个劲地朝被盖里缩,把自己紧紧裹住。

  秋石婆娘又惊又怕,喊来娘家兄弟帮忙照料,又请人去接卫生所的医生。药也吃了,针也打了,就是不见好,秋石还是一阵痉挛,一阵乱叫。秋石婆娘急得直哭,娘家兄弟想起请七爷,秋石婆娘直点头,看来只有七爷能祛灾了。

  七爷来了,七爷更瘦更轻飘了,走路像一片叶子样悄无声息,深凹进去的眼紧紧闭着,下巴上的胡须是全白了,七爷一出现大家又敬畏又紧张。七爷进了秋石的房间就将门关了,灯也不让点。大家都不知道七爷在里面做什么……

  秋石终于好了,秋石到处乱走动了,但秋石却一直是恍恍惚惚的,心不在焉的,心里沉沉的。灾荒在一步步逼进,大家都看着秋石,看秋石怎么办。

  而秋木呢?秋木在干啥,谁也不知晓,秋木在干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事呢,外面的事他啥也不知道,他在地里。

秋木在上次发生了那件事后,铁下心来挖地洞。这个匪夷所思的事发生在别人身上就是荒唐透顶的了,但秋木这样做却是一点也不奇怪。这个把屁都憋着从来不放的汉子,认定了就去做。他从厝他爹的偏厦后的牛厩里开始挖洞,从这里到偏厦距离不远,也就十来步,牛厩早就喂不起牛了,他找了许多杂物和山茅草盖住洞口,成天潜进洞里挖土。洞虽然不远,但毕竟是强劳力活,洞里又憋又闷,食物又少,为了让他养伤,家里的粮食重点保证让他吃,但始终就是洋芋和荞子。他的伤又没完全好,在洞里又乏又饿又疼,白毛汗经常湿透全身,全身软得拈草都没劲,身上疼得把牙都咬碎了,他还是不停地挖。他被一个信念支撑着,信念的力量是巨大的,信念使他克服了疼痛、饥饿、疲惫。也不知挖了多少天,他终于将洞挖到他爹棺材下了,他狂叫一声,因为激动而晕厥过去。等他醒来,他浑身颤抖,两眼血红,闭着眼,一手指向那盛鱼的钵……

外面,雷声大作,乌云翻动,竟下起了暴雨。

  那场大雨下了三天三夜,村里的茅草屋几乎都倒塌了,全村人陷入了饥寒交迫之中。村里到处积满水,任何一家没有一块干的地方,有的茅屋顶塌了之后,露出了土墙的残垣断壁,在风雨中瑟瑟发抖。没有吃的、用的、烧的,一些人开始病了,一些人已经倒下。秋石急得胡子茬一下白了,头发一把一把地掉,人瘦得变了形,飘飘忽忽的在水里像个鬼影。钱是没有的了,灾情惨不忍睹,接下去发生的事就是村亡人死了。秋石在雨水里疯跑了两天,冥黑如铁的雨幕里又出现了那个苍老的游丝般的声音:天道如人……人道如天……秋石镇定下来,他不再跑了。暴雨使他全身湿透,寒冷使他浑身痉挛,他的心却定下来了。他决心去乡上报灾,该去的要去,该来的要来,他现在不惧怕啥了,救人要紧,如是自己该撤职、该宰也认了。

  县上和乡上的领导来了,他们被眼前的灾难震撼了,他们没去想什么和追究什么,立即采取各种措施救灾。好在望云村的房顶是茅草盖的顶,好在望云村土夯的房子只有人高,虽塌了、垮了也没死人。县上立即调来砖头、木条和油毛毡,为村里搭了简易住房;立即调来粮食、衣物和燃料,还派了两名医生来救助病人。村里的人住进了简易房屋,还燃起了熊熊的煤炭火,吃的和穿的都有了,村里人满足得不得了。光棍刘大毛还悄悄溜到乡场上用苞谷换了一塑料桶酒来喝,喝了一脸红光,步履蹒跚,指手画脚地看来帮他们抢险的人干活,还不时地提出指导性的意见。石柱家婆娘一天追着县上、乡上的干部的屁股跑,不停地诉说她家的困难,扯住人家要去她家看,分了一次东西又去要,哭天抹泪的弄得带队的民政局长心里酸楚,掏出身上的二百元给她。报社的一个女主编看了村里的惨景,把身上的钱掏完了还向其他人借,说回去后要叫上中学的姑娘来看,让她受受教育,免得吃啥她都嫌腻味。

  救灾基本结束,来救灾的县乡两级干部在村里的残壁颓垣前心情沉重。他们分析了望云村的情况,最后的结论是只有异地搬迁,他们分析了望云村的自然状况,气候、出产、灾害等等,分析得很透彻。在旁边听他们讲的望云村村小教师秋土冷不丁地说还有教育。村长秋石说滚硏一边去,这里领导在开会。带队的领导说这人是谁?秋石说是我小兄弟,在村小代课,带队的领导沉吟,是呵,还有教育,还有教育……

  

  望云村终于要搬迁了,秋石那些天心情好起来。如果不是这场毁灭性的灾害,上上下下只忙救灾,他的问题可能就要暴露了,他庆幸这场暴雨来得及时。他想无论如何要想法把这笔钱补上,好就好在搬迁到遥远的异地,上面给的钱多,光是安家费就是望云村人想都不敢想的。只要一家扣一点,这笔钱就凑齐了。真是该来的要来,该去的要去呵。他满心欢喜,做起事来又勤勉又有魄力,身上抽丝样抽去的精神和自信,慢慢回到体内。

  搬迁的日子和厝他爹一年时间的日子正好相差几天,这几天他爹的香火尤盛,一个是救灾的款和物品多着呢,一个是他想在最后的日子表现好点。这就像考试,平时的工夫是少不了的,但临近那几天下的工夫更是非常重要的,工夫下猛点,一考也就考上了。上面让他决定搬迁的日子,他推迟了几天,说还要做几家的工作,使他们不要出乱悔变。

  搬迁的头一天,县上派了好些辆大卡车来,乡上也来了专人。望云村地势广阔,到处是沙滩、砾石,不修路汽车也开得来的。那天晚上家家忙着往汽车上装东西,东西不多,净是些破家烂什,丢在别处要罚款的,县上的同志劝他们丢了,他们舍不得。县上的同志叹口气,由他们去了。人要走了,就要永远离开这世世代代生活的高原了,虽然过去的日子只有贫穷,艰辛和苦难,他们还是依依不舍,有的坐在残垣断壁下哭泣。只有七爷一声不吭地坐上车,他啥也不带,面无表情地坐在车上。

  鸡叫头遍,秋石就心急得不行。他瞒着众人,悄悄叫上几个人,去起厝他爹的棺材。这是个多么重要的日子,这是激动人心又叫人担惊受怕的日子。一年了,这一年中发生了多少事,这一年中为那尾鲤鱼,他担够了心,受尽了苦,多少牵挂,多少希冀,多少寄托,甚至把肉体和灵魂也交给了今天的结果。秋石激动万分,紧张万分,他希望立即就起又怕立即就起,就像一个下了巨大赌资的赌徒在揭开胜负之碗那一刻的心情。

  他跪下了,他跪得极为认真,极为虔诚,把额头都磕出血珠了。他紧闭双眼,喃喃祈祷,一切完毕,第一声铲土的声音,使他激动,惊悸得肉跳心惊。随着泥土越挖越深,见得到棺材了,秋石一下又跪了下去,伸手摸着爹的棺材,爹,你要保佑我呀,我要把你好好安葬,尽其力量地好好安葬……

随着一声起的声音,棺材抬起来了。秋石第一个跳下墓坑。秋石才看一眼,那棺材下的鱼早就成个肉团了,盛水的大土钵里,还漂着丝丝血痕。秋石长号一声,立即晕死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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