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圈 l 不死的英雄

2022-07-14 08:20:34


(一)

凌晨一点半,我核对完外国语协会最后一张笔试审核稿,眼睛干涩难忍,伸手去探放在书橱上的眼药水。,一着地,剧烈的疼痛从脚踝接通电流一般传遍我所有的痛觉神经,我连人带桌上的东西一并摔倒在地上。在微弱的台灯之下,审核稿铺天盖地,落在躺在地上的凳子上,面对一地的狼藉,我是如此的疲惫。

时值校运会期间,两位室友回家了,剩下的室友正躺在床上,被我吵醒之后转了个身继续酣眠。

我把凳子扶正,爬起来,试图用加大量使用云南白药喷雾剂来抚慰我的脚踝。谁知云南白药的瓶子早已空空如也,除了嘶嘶作响的声音什么也喷不出来,洗了把脸,把散落在地上的审核稿重新整理好放在桌上。

睡前看了一下手机里的未读信息,除了外语协会部委的工作报告,还有老爸在微信里转发给我的过了时的心灵鸡汤,无非是知足常乐之类的。在性格这一方面,说来真是奇怪,我不像我爸爸,我更多的是像我的小叔叔。

小时候,我是留守儿童。我出生那会儿,我的小叔叔尚在念小学,他在我们润溪镇是一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孩子王,而我狐假虎威打着他的名号,南征北讨,无往而不利。

“你可别忘了我有个小叔叔。”我常常恶狠狠地对着那些胆小的孩子这么说。后来,小叔叔中学毕业了,他和我的爸爸妈妈一样去外面打工,在我的朋友圈里,渐渐地,他成为了只是听说,从未见过的神奇人物。

校运会还要持续好几天,我显然是参加不了任何项目了,突然萌生了回家的念头,回到属于我的地盘上去。

(二)

通往赣州的大巴在一马平川伸展遥远的高速上行使,它的速度跟这个快节奏时代的要求有些不相吻合,我坐了五个小时才进入宁都县区域范围。不过在看到熟悉的场景之后,熟悉感席卷而来最后化成一个疼爱的拥抱,把我心中的郁愤一扫而光。

下了车按照惯例,我是应该直接打电话给爸爸,让他到县城来接我回润溪镇的。这一次,我没有按照惯例,我打了电话给小叔叔。

“叔叔,我回宁都了。”

“……”叔叔没想到我会打电话给他,一时之间沉默了几秒。“我在回家的路上,你在哪里?”

显然,他在说谎,明明还在工地上。

“阿凡,你的脚怎么回事?”

“没事,在学校扭了一下。”

“不要紧吧?”

“靡有事的啦。”

说话之际,叔叔已经打开那陈旧的防护门,接着又打开了里门的木门,穿过大厅,是幽暗的走廊。叔叔拉了一下走廊上的灯,大概是电线老化,能够听见电流滋滋作响,颇有进了鬼屋的效果。

好不容易灯亮了,我看到从前雪白的墙上如今被小孩子的铅笔画的乱七八糟,地上到处是乱七八糟的杂物,心里一阵不舒服。叔叔看见我看着那墙壁的表情,会意过来说:“如今,这一楼和二楼都租给别人了,我们住在三楼。”

“这些租房客也真是过分诶,好好的房子被他们糟蹋成这样。”我当时也是心疼老宅,口不择言。无疑是给生活这么不如意的叔叔一个无声的耳光。

“你晚上想吃什么?我让你婶婶下班后买回来。”

我们顺着幽暗的楼梯走上三楼。

“无所谓,吃什么都好。”

“阿凡,你就是这点不好,什么都不挑,这么年少,一点个性一点追求都靡有。”



(三)

叔叔是一个有追求的人,,他是想要带着整个润溪的人一起致富。我读小学那会儿,坐着他很酷炫的摩托车去兜风时,叔叔指着那坑坑洼洼的马路对我说。“以后等我赚足钱了,我就把这条马路修好。”我和他一起看电影的时候,他指着电影里金发碧眼的美女跟我说。“你好好念书,等你上大学的时候,我出钱送你去国外念书。”我和他坐在种满了仙人掌的庭院里晒着冬日里的太阳时,他指着这个庭院对我说:“以后我要把我们村改造成一个娱乐型的村庄,开发旅游业。”

那时候,我深信小叔叔必会是一个名垂千史的盖世英雄。

小叔叔在他十八岁的时候为他的梦想做了最初的试探。那个时候,润溪镇被称为“草席之乡”,无论手工还是器械做出来的草席和竹席都很结实,销售地遍布全国各地,那个时候,我们家也是做这一行的。

小叔叔初生牛犊不怕虎,拉拢我爸爸和我的二叔叔合开一家草席公司。小叔叔的初步策划是三兄弟齐心协力开一家草席工厂,他负责全国各地布置销售点,二叔叔负责厂里内部事务,我爸爸这个老大负责采买原料。

很多次我吃过晚饭后坐在家里的草席堆里抄语文课文,爸爸和二叔叔三个人围坐在放着一壶糯米酿的小甜酒小圆桌前,郑重其事地讨论着合作事宜。我听不见他们说什么,只能远远地闻着小甜酒的酒香,趁他们离开之际,偷偷把剩下的酒喝完。

在我偷偷喝了半年小甜酒之后,他们三个兄弟最终谈妥,把初步方案也拟制好了。

在我妈妈的价值理念里脚踏实地,兴干实业才是正道。妈妈极力反对爸爸卖了那六台大机器以凑足搞厂子的资金。“孩子还这么小,你把钱搞掉了,谁养她?”我看着妈妈脸上的泪痕,也开始哭,然后,爸爸在我们的眼泪中放弃了这个合作。二叔叔是一个中学老师,对开公司这种宏伟蓝图保持隔岸观火的态度,他看出我爸爸对这次合作没有多大的热情,也敷衍着给了几万块钱。

这次合作终于在资金问题上掉链,无疾而终。

小叔叔第一次品尝到了挫败的滋味,带着失落和气愤远离润溪镇。离开之前,骑着摩托车带我去玩,我们去了润西河边看日落。他嚼着狗尾巴草对我说:“我终于知道李白是什么心情了。”我用力地点点头以掩盖我听不懂显得粗浅的小心思。

在后来很多年里我都没有看到小叔叔。只是在大人的谈话中,我推断他很多年来一直不顺。出去第一年,买了一辆大卡车做货运司机,开了不到半年又倒卖了货运车;和朋友去开了一家室内设计的公司,不到半年,公司倒闭了;公司倒闭之后,他去了朋友的公司里做了一年经理,不愿偏安一隅的他又辞职了。后来又做了很多的试探,但是没有一次成功,辗转多年,小叔叔负债累累,实在折腾不起的时候他身心俱惫地回家了。

回到家以后的叔叔,心情郁闷时,就一整夜一整夜地抽烟,我帮奶奶扫地的时候,看见地上全是烟蒂。他心情好的时候就叫上三五好友来家里打牌喝酒。长此以往,在所有亲戚的眼里小叔叔俨然成为了一个好吃懒做,不务正业的二流子。每年春节拜年之际,小叔叔亲戚们都是饭桌上的重点话题。为此我妈妈颇有微词,她语重心长地跟他说:“你飘荡了这么多年也该觉悟了,要我说呀,像你大哥一样先成家,然后踏踏实实做一份事业安安稳稳过日子,你这么浪荡下去实在是不像话诶!”

“大嫂,你不懂。”

从那以后,我妈妈对小叔叔的态度变得更加冷淡淡。她也不直接说小叔叔的不是,但总是重复一句说:“你小叔叔那个人啊……呵!”

(四)

在我上初中的时候,小叔叔获得了他人生的第一个巅峰。他和人合伙承包润溪镇的两座山,一座山用于养殖兔子,另一座山用来发展有机农业。

听奶奶说,那段时间叔叔一改从前不是聚众打牌就是窝在床上日晒三竿不起的精神面貌。平日里,叔叔其乐融融地做他的市场调研和市场开发。当兔子生产幼崽的时候,他便亲自到兔子养殖厂照顾幼兔,打扫兔子养殖厂里的排泄物,喷洒消毒液。或者有机蔬菜熟了的时候,他就脱下西装下菜地。为了看管他的兔子和有机农场,他绝大部分时间就睡在山上简易小房子里,风餐露宿。

兔子养殖场我初二的时候曾去过,那些温顺敏感的小白兔被圈养在各自的人工兔子窝里,吃着窝边草。放眼望去,半片山林都是小白兔的窝棚,都是叔叔的梦想。有几次小叔叔提着肥美的小兔子和有机蔬菜来我家,我亲眼看着我爸爸宰杀小白兔,我妈妈把小白兔变成盘中餐。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听到我妈妈说:“你叔叔那个人……呵!”

兔子养殖厂和有机农业大概轰轰烈烈地做了三年,那三年大概是他最开心的时光了。他还在村里收了好几个徒弟,其中一个还是以往奉劝过他要脚踏实地的长辈。

天有不测之风云,三年后的那个春天,养一场瘟疫给养殖场带来了致命性的打击。小兔子们在小叔叔的泪水中一直又一只的死去,到最后,所剩无几的兔子也只能被送到卫生局处理。三年的盈利朝暮之间灰飞烟灭。

这段时间我忙于中考,叔叔这边的事情,没有任何人向我提起。等我知道的时候,又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当时我发了一个信息给他,他没回给我,但是我后来在奶奶家看到短信的内容被人写成对联挂在墙上。

“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川终属楚; 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记忆像窗柩上的烟尘,风经过之时,吹进眼里,眯得一脸泪水。养殖场和有机农场的事已经过去五年了,叔叔好像从那之后变得更安守本分了,众望所归。

如今的叔叔在一个工地上做项目经理,过着卑琐平凡的生活。他已是有家室的人,身上担着责任,不比从前。

晚饭后,我和叔叔在幽暗的卧室里一边看电影一边聊天,电影是一部老片子——《蒂凡尼的早餐》。

“阿凡,小叔叔是没能力送你出国留学咯,”

“没关系,等你儿子非凡长大了,送他去不就好咯。”

“阿凡,我知道你像我,是个有拼劲的人。”

“那又怎么样?”我的语气带着遗憾。

“你是不是觉得世人所歌颂的是成功者的拼劲,而不是我这种一次次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冤大头。”叔叔把烟头往烟灰缸里一掐,灭了。“我现在在准备更好的打水设备,下一次,不要说一篮水,就是给我一海的水也不会漏掉一点儿。”

“你叔叔啊就会天天想些有的没的,阿凡,千万别学他。”刚洗好碗的婶婶突然走进卧室和我们一起看电影。剩下的电影我一点儿也没有看进去,脑海里一直是叔叔说的话。

我想,这个世界,可以为你的努力判死刑的只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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