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儿童文学:语言中最好的部分

2022-08-13 10:48:24


《教育必须依据儿童的本能来展开》

《儿童文学:最能激活儿童潜在的语言灵性》

   

我在前面已经介绍过胡适、韦勒克、沃伦、伊格尔顿、乔纳森·卡勒等学者和理论家关于文学语言是最好的语言的论述,那些论述也完全适用于儿童文学。在这里,我要专门谈谈儿童文学的语言同样是语言中最好的部分


当我说经典儿童文学可以提供语言中最好的部分时,并不是说,小学语文教育中的儿童文学之外的语言资源(比如,古代诗文、现代文学以及说明文)就不是语言中最好的部分。我之所以突出强调这一点,是因为有很多人,包括某些语文教育专家轻视儿童文学的语言价值。


英国小说家、剑桥大学英语文学教授阿瑟·奎勒-库奇说:“无论我们运用的是哪种语言或者文学,最终还是要以那些经典作品作为参考与依据,作为我们可以信赖的基石。而这些经典作品无论在哪一种语言里,其数量都不算很庞大,也不难找到,最重要的是这些作品并不会因为太难理解而令读者望而生畏。从这些作品中挑选出那么几部,三本或者两本,甚至一本,我们也许就能教给学生什么是真正的欢乐了。也许在有了这样的品味以后,我们的学生会被某种内在的力量指引着,于是就会懂得在独立阅读时选择优秀的书籍,而放弃劣质的了……也许那些具有普遍性和永恒性的作品对我们来说就足够了。真正的经典作品是具有世界普遍性的,它呼唤着人们宽广宏大的心灵。它同时又是永恒的,无论诞生了多少年,无论是在哪一种环境下创作出来的,它始终具有意义,甚至拥有了新的内涵;它依然完好无损,如同刚刚被铸造出来一般,保持着当时烙于其上的高贵印记。或者可以这么说,虽然一代又一代的人们不时敲打那枚硬币,它却依然能发出最初灵魂的回响。


对于目前的语文教材编写者和语文教师来说,库奇教授的话值得铭记和深思。小学语文教育要选择经典的儿童文学,这样的作品就成为语言中最好的部分。


儿童文学是朴素的文学,对于不能欣赏儿童文学朴素之美的人而言,儿童文学就成了浅白、寡淡的一种语言。对儿童文学语言价值的质疑,往往与人们对白话文的质疑联系在一起。



吴研因(1886一1975)中国近现代教育家

主要著作有《小学国语新读本》、《基本教育》及教育论文多篇


1934年,儿童文学教育家吴研因介绍文化史教授柳诒征的《小学国语教材之疑问》一文,说其提出了五项批评,其中之一就是“白话文恶劣”,柳诒征举的一个例子就是:“司马光拿了一个胡桃,叫姐姐替他剥去皮。姐姐剥了好久也剥不掉,他就走开了。”


2014年,在中国海洋大学主办的以“教育实现梦想”为主题的第三届“科学·人文·未来”论坛上,文学理论家童庆炳教授发表了题为《语文教学与教育的目的》的讲演。童先生开场先给大家举了一个例子:“现在小学课本的第一课,也是北师大出版社编的,‘来来来,来上学,大家来上学’。这篇课文好不好?假如我去主编这个小学课本,我编的就不是这样,我要编孔子的一句话,‘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们觉得怎么样?前面一句话是白话文的口语,后面这个话是文言文,是孔子对道德的一种要求。”童先生批评说:“现在的语文教育,面临着很多问题,浪费了学生很多时间。白话文用得着学吗?天天说着白话文,上教室学白话文,老师讲白话文,上街遇到人说白话文,进商店用白话文,上网也是用白话文。”


我们主张的是教儿童文学,而儿童文学的白话文并不是“司马光拿了一个胡桃,叫姐姐替他剥去皮。姐姐剥了好久页剥不掉,他就走开了”,“来来来,来上学,大家来上学”那种白话文,也不是“天天说着白话文”、“上街遇到人说白话文”,“进商店用白话文”的那种日常白话文,而是与童庆炳先生所说的“伟大作家”鲁迅的小说中的那种白话文有同等价值的白话文。



童庆炳,中国文艺学理论泰斗

长期从事中国古代诗学、文艺心理学、文学文体学、美学方面的研究


童庆炳先生在上述讲演中说:“现在伟大的作家要不要学?要学。什么时候开始学?高中阶段开始学。到高中的时候,他们才能够读懂像鲁迅的文章,表面上是白话文,很浅的,实际上里面的思想是很深的。”其实,对于小学儿童而言,好的儿童文学,特别是经典儿童文学的语言也是“表面上是白话文,很浅的,实际上里面的思想是很深的”,就像鲁迅小说对于高中生而言,“里面的思想是很深的”一样。我们可以举一个儿童文学的例子——

全世界有多少人?

嘻嘻,

哈哈!

 

全世界有多少人?

猜吧,

查吧。

 

全世界有多少人?

猜的——

直拍脑瓜。

查的——

比比划划。

 

全世界有多少人?

嘻嘻,

哈哈!

 

全世界有多少人?

我不用猜,

我不用查。

 

全世界有多少人?

就仨:

你、我、他!

——薛卫民:《全世界有多少人?》

 

诗人用风趣、幽默的形式,用完全是大白话的口语,呈现出的却是具有穿透力的哲学思想,揭示出人际关系的本质,是令人惊叹后深思的作品。


我在《儿童文学的本质》一书中曾说:“自然、朴素的儿童文学是大巧若拙、大智若愚、举重若轻、以少少许胜多多许的艺术,它在本性上拒斥‘好为艰深之词,以文浅显之说’的浮华雕饰的艺术。”日本作家新美南吉写给儿童的《竹笋的故事》,在思想内涵方面,就是“举重若轻、以少少许胜多多许”的作品——

 

竹笋最初是住在土地的下面,往这儿钻一钻,往那儿钻一钻。

等到下过雨后,他们就从地下探出头来了。

这个故事,说的是竹笋还在地下时的事情。

竹笋孩子都想到远处去,可是竹子妈妈训斥他们说:

“不许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你们走到竹林的外边,会被马蹄子踩到的。”

可是,不管竹子妈妈怎么禁止,还是有一个竹笋孩子不停地向远处钻去。

“你为什么不听妈妈的话呢?”竹子妈妈问。

有一个好听的声音,在那边喊我呢。”这个竹笋孩子回答说。

“可是,我们什么声音也没听到啊。”别的孩子们说。

“可我听到了呀。那声音好听得真是无法形容啊。”于是,这个竹笋孩子离大家越来越远,终于在围墙的外面那儿,从地下露出头来。

一个拿着横笛的人,走到他的身边,问道:

“咦?你是迷了路的竹笋孩子吧。”

这个竹笋孩子回答说:

“不,不,是因为你吹的笛声太好听了,我才被吸引到这儿来的。”

后来,这棵竹笋长成坚硬的竹子以后,做了一个出色的横笛。

                                  (朱自强译)

 

这个故事有着鲜明的以简驭繁的“简约”的风格,它令我联想到美国心理学家詹姆斯·希尔曼的《破译心灵》一书。在该书中,希尔曼提出了见解独到的“橡实理论”,这一理论认为,每个生命由一个特定的形象构成,这个形象是生命的本质内核,召唤着那个生命走向一个命运,就像高大的橡树的命运写在微小的橡实中一样,命运召唤,这是每个生命核心的看不见的谜。在《竹笋的故事》里,那个“后来长成坚硬的竹子”,“做了一个出色的横笛”的竹笋,不是也听到了并听从了命运的召唤吗?


不仅是在思想方面,在语言表现方面,儿童文学的白话文也具有高度的文学价值。“后娘问我哭哪样,我说碗底烫得心发慌。”(《小白菜》)“面汤里面加点油,吃得奶奶直点头”(《小板凳四条腿儿》)这样的白话文并不简单,而是最好的白描手法,它们的艺术质地并不比鲁迅小说里“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祝福》)这样的白描差。


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家有一种超常的艺术本领,那就是能够以最朴素、平实的语言,塑造最有表现力的形象世界。在这里,——

 

笑了

 

哥哥饿了

弟弟尿了

妹妹哭了

爸爸急了

妈妈说

我来了

我来了

大家都笑了

 

在儿童文学之外,想找到如此朴素而又简洁,但却精辟、透彻地揭示出生活本质的作品恐怕并非易事。



老舍,原名舒庆春,

中国现代小说家、著名作家,杰出的语言大师、人民艺术家,

新中国第一位获得“人民艺术家”称号的作家。


文学大师老舍也对儿童文学的白话文的价值情有独钟,他在写作了长篇童话小说《小坡的生日》之后,颇为自信地说道:“最使我得意的地方是文字的简明浅确。有了《小坡的生日》,我才真正明白了白话的力量:我敢用最简单的话,几乎是儿童的话,描写一切了。我没有算过,《小坡的生日》中一共到底用了多少字;可是它给我一点信心,就是用平民千字课的一千个字也能写出很好的文章。我相信这个,因而越来越恨‘迷惘而苍凉的沙漠般的故城哟’这种句子。”


质疑儿童文学的语文教育价值的一些文学专家、教育专家,有的人是因为对优秀的、经典的儿童文学缺乏了解,有的人,比如台湾的儿童教育专家王财贵教授,则是缺乏鉴赏朴素的儿童文学之美的眼光,而造成这一状况是因为他没有站在儿童的立场,而是以成人的眼光为本位来看待儿童文学。


对从事儿童教育的人来说,不了解小孩子的心,别的学问再大,也无法化作儿童教育的资源,有些特定情况下,甚至会越发与儿童教育的原点和方向南辕北辙、背道而驰。近些年颇有声势的儿童读经运动就是这样一种情形。曾与孔子并称“南季北孔”的季札说:“中国之君子,明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古代的君子是如此,宣扬“儿童读经”的现代“君子”也大都有此通病。


王财贵教授是推动儿童读经运动的代表人物。他的根本问题也在于不了解小孩子的心。王财贵教授的不了解小孩子的心,体现在对于孩子所喜爱的儿童文学的无知、无识上。王财贵教授这样批判应用儿童文学的小学语文教育:“念‘小老鼠,上灯台’,念了六年,一无所有。”我听王财贵教授宣扬儿童读经的讲演,一开始就猜到他会这样看待童谣,果然在后面听到了这句话。这就叫前有车后有辙。王财贵说:语文教育“我们只教高度的,那些低度的自己就会。所以从今以后不要再浪费孩子。”和王财贵教授持同样立场的教育者大有人在。我就亲耳听到有一位教育家说:小耗子上灯台没什么价值,古诗词才有价值。我也看到过,有的教材编写者因为自己小时候读过大量古诗,就在编教材时,过足瘾地编古诗而把童谣扔在一边。


由王财贵对“小老鼠,上灯台”这种语言的否定,我想了儿童诗人韦苇的童诗观。在《就童诗事答记者问》一文中,韦苇这样说:“童诗切忌堆砌书卷语。这在我国的历史上是有诸多教训的。上世纪50—60年代的童诗里,多的是‘明丽’、‘斑斓’、‘轻捷’、‘婉转’、‘耀眼’、‘幽静’、‘明澈’、‘深情’、‘倾心’、‘温婉’、‘寒风凛冽’、‘暮色苍茫’、‘姹紫嫣红’、‘寒气袭人’、‘沧海桑田’、‘威武雄壮’等等。怎么会这样?然而彼时的童诗名家们确实就是这样给孩子写诗的。这类书卷语的指义是凝固的、板结的,不能给读者以舒展想象的广阔空间;这种僵硬的词语堆砌多了,诗必然就没有了诗文体所殊需的自由和灵动,丧失了同时特别需要的口语清纯美和鲜活美,从而使作品变得概念化和成人化。”在该文中,韦苇归纳了他对童诗艺术特征的理解:一是运用“提炼过的口语”,二是具有叙事性,“即有一定的故事性”。由此可见,韦苇的《咕,呱》、《接电话》、《喂,南瓜》、《长大了》等童诗,一方面是在反叛“上世纪50—60年代的童诗”传统,一方面是在践行自己的童诗创作主张。


黎锦熙 出生于湖南湘潭

汉语言文字学家、词典编纂家、文字改革家、教育家


我觉得,在白话文和文言文的关系上,黎锦熙于1934年在《国语运动史纲》一书中阐述的立场最值得称道——“所以白话文碍不着文言,文言也碍不着白话;‘大众语文学’并不会打倒小众语文学,小众语文学也不必骇怕‘大众语文学’。提倡汉字革命的人也不妨做做骈文;经学大师也应该熟练国语罗马字。此理,智者能知,凡夫不晓,所以事实上免不了斗争,即如文言和白话等等斗争在现阶段内终究是不能免的,我们不能净说圆融话,也得有个决定。决定的方式很平常,就是给他们一个‘左右袒’:文(文言)白(白话)有争则袒‘白’;经(小学读经)儿(儿童文学)有争则袒‘儿’;汉(汉字)罗(国语罗马字,附注音符号)有争则袒‘罗’……这都可以不假思索的,因为决定的标准是‘最大多数的最大幸福’。但是,虽袒‘白’亦不丧‘文’,虽袒‘儿’亦不废‘经’,虽袒‘罗’亦不灭‘汉’……这都可以毋庸顾虑的,因为决定的结果是‘最小少数的最好专业’。(或曰:‘专’则有之。‘业’则将来恐怕靠不住。这也不必过虑:例如两三千年前的钟鼎文字,不是早已不认得不使用了的吗?但现在琉璃厂的墨盒店,每写一个盖儿,酬洋三分)——这就算本篇的总结。”


采取黎锦熙的立场,我们尽可以“虽袒‘白’亦不丧‘文’,虽袒‘儿’亦不废‘经’”,在小学语文教材中以儿童文学为主体,适当选入适合小学生程度的文言文的“经典”,如童庆炳先生所说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之类。


 
参考文献

(加拿大)李利安·H.史密斯著:《欢欣岁月》第46至47页,湖南少年儿童出版社2014年版。

吴研因:《关于“小学国语教材的批评”的检讨》,张心科编著:《民国儿童文学教育文论辑笺》,海豚出版社2012年版。

朱自强著:《儿童文学的本质》第308页,少年儿童出版社1997年版。

老舍:《我怎样写〈小坡的生日〉》,《老舍文集》第1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版。

见韦苇著:《萦绕在美丽中》,福建少年儿童出版社2014年版。

黎锦熙著:《国语运动史纲》第79页,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


△节选自《小学语文儿童文学教学法》



《小学语文儿童文学教学法》

朱自强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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