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长廊】土憨巴

2022-03-20 07:35:58

(1)


       土憨巴,学名沙塘鳢,是一种以虾、小鱼为主要食物的淡水小型食肉鱼,生活于河沟及湖泊近岸多水草、瓦砾、石隙、泥沙的底层。

       土憨巴还有其他一些稀奇古怪的别名,比如四不象、呆鱼、瘌蛤蟆鱼、土才鱼、呆子鱼、瞎嘎子、土狗公、木奶奶、虎头呆、土婆鱼等等。

        从这些稀奇古怪的叫法里,足见它就像个稀奇古怪的怪物,连名字都没个正形,在鱼类里都不招人待见。所以,如果把土憨巴这个名字用到人身上,便也能想见得出那人是个啥形象了。

        然而,还真有将其用作人名的。比如在红星大队,土憨巴就并非沙塘鳢,而是王柏顺,是王柏顺专属的诨名。

        土憨巴这个名字,最早是他姆妈叫出来的。“不搞得像你姆妈的个土憨巴”,早成了他姆妈骂他时候的口头禅。有一次,打门口路过的小队记工员胡利进刚好听见了。于是现炒现卖,在当晚生产队开学习会的时候,胡利进便笑嘻嘻地把“土憨巴”这个诨名,正式套在了王柏顺的头上,就像帮他穿一件新衣服,或者戴一顶帅气的帽子那样。

        王柏顺到底憨不憨呢?照红星大队人们的认知水平,王柏顺应该是不憨的,不仅不憨,反倒是机灵得很,脑袋瓜子灵光得很,做事麻溜得很。

        不憨的王柏顺,又何以被人叫成土憨巴的呢?这个话说来其实也简单,并不复杂。就是缘于他胆大包天,比现在的熊孩子还熊孩子。

        王柏顺的淘气和胆大,在红星大队那是家喻户晓的。

        口说无凭,举个例子。

        因为淘气,他挨父母的打便成了家常便饭。而挨打之后,他动辄一个人跑到远离村庄一两里远的那片阴森森坟地里,和衣而卧,一睡一整夜。尽管猫头鹰和斑鸠低沉的鸣叫瘆得人心里发慌,黄鼠狼和蛇也不时出没,更常常鬼火粼粼、鬼声惨惨,甚至有人讲亲眼见到过鬼魂游荡,就是大人轻易也不敢去,但他却像没事人一般,黑灯瞎火地在那里睡得粗屁大鼾,香甜得很。

        开始的时候,大人们绝对想不到他会躲到那么个恐怖的地方去。后来父母晓得那是他的藏身之处了,往往寻到坟地,也一定要叫上几个叔伯做伴。

        每次挨打,瘦如猴子的王柏顺总能从父母的魔掌逃脱,然后四处游荡,不到半夜不归家,甚至就在外面过夜。

        有一回,他逃脱之后,又悄悄回来,趁人不备爬上了门口的那棵大杨树。借着茂密的树叶掩护,幸灾乐祸地欣赏全村人满垸子乱窜,嘶声哑气地“柏顺”“老二”不停歇乱叫,甚至父亲和几个叔叔还以为他淹死了,下到门前的水塘里胡摸乱找。姆妈也撕心裂肺地一边找一边哭,说我的乖乖儿呀,姆妈再不打你了。你回来吧,别把姆妈吓死了啊!

        那一晚,他是后半夜才摸进家门的,全家人已经睡熟了。

        按照姆妈的声讨,他的罪过那是罄竹难书。也举几个例子。比如为了糊八卦,他动辄把大哥王柏林的课本作业本扯了,同时把袜子抽成线,滚在纱把上作放瓢娃子(一种风筝)的线,害得大家慌毛火急地临出门了却只找得到一只袜子,甚至两只袜子都找不到了;为了做陀螺,把好端端的擀面杖锯成几段;为了做毽子,把芦花公鸡漂亮的尾巴拔秃了,搞得它蔫头搭脑。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上学第一天便吃牛屎不看堆头和几个高年级人高马大的学长打了一架。放学时校长留下他批评教育,他却把教室里的课桌全掀翻了,被校长打得鼻子嘴巴鲜血淋漓,而他竟然敢把校长的拇指咬破了。这把校长气得虽快半死,却也真拿他束手无策,最后也硬是没把他制服。至于上房揭了瓦掏鸟、下深水潭憋气、满垸子捉蛇、捉了鳝鱼生吞,等等,那都是小儿科,不在话下。


(2)


        隔壁大爹的屋是低矮的土坯墙、茅草顶,经年不见维修,破败得很。实在漏雨了,才喊王柏顺的父亲等几个侄子翻盖下屋顶。

        土坯墙上满是蜜蜂钻的小洞,密密麻麻,像三队刘麻子的脸,筛子般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坑。这个便罢了,因为蜜蜂只打洞,不蜇人,而且人们忙得要死,也没功夫去管它们和它们打的那些洞。

       可是,黄蜂们却也来凑个么热闹,在大门旁边的茅草屋檐上做了一个窝。开始的时候,蜂窝很小,也只一点点,便并未引起人们的警觉。然而不知不觉,那个蜂窝却有了碗口大,继而又如马灯般吊在屋檐下。

        假如黄蜂们老老实实只在那里做个窝,欢快地嬉戏,生儿育女,也就罢了。人也要个窝,也要生儿育女哩!然而,这群入侵者却甚不安分,犹如日本鬼子进村,把别人的家园当成是自己的家园,,驱赶得大人小孩抱头鼠窜,甚至经常蜇到人了。更何况,大爹大老妈天天从那个恐怖的蜂窝底下进出,已经被它们蜇过好多次了。

        小队长让技术员背着喷雾器,对着蜂窝打过一次“1059”,顿时便掉了一地的死黄蜂,害得大老妈高高兴兴地扫了一箢箕,全部倒进了茅坑里。可是好景不长,因为农药只能打到蜂窝的外表,躲在洞里的黄蜂,以及它们产的卵和刚刚长成的幼蜂,并未接触到农药,即便是闻到农药气味了的,也像有抗药性,所以也就并未灭绝。而且,那些黄蜂像是要报复这次清剿似的,又繁殖能力超强,被杀死了多少,便迅速又生长出多少,甚至更多来。

        于是,这个蜂窝对人们的危害,又迅速恢复从前了。

        这天,王柏顺见大爹屋檐下有好几坨鸡屎,便用铲子去铲,就在这时,他被一只疾飞的黄蜂蜇了一下,那只可恶的黄蜂甚至有恃无恐地趴在他肩头,死命地蜇,气得王柏顺扔掉铲子, “啪”地一声,把它拍死了。有几只复仇的黄蜂凶猛扑来,在他头上身上乱蜇,唬得他小铲子也顾不得拣了,拔腿就逃。

         疼痛难忍的王柏顺气得浑身发抖,略思片刻,便翻箱倒柜地寻出冬衣穿上,戴了父亲的狗钻洞帽子,又找出两块下雨天挡雨的塑料布把头手包裹好,只露一双眼睛在外面。从大门背后操起每天去绞扁担草的绞棍,雄纠纠气昂昂地再次来到大爹的门口,将那只黄蜂窝乱捅。霎时,天空便到处是飞舞的黄蜂,遮天蔽日。他身上也到处都是。好在他进行了全套保护,所以那些黄蜂拿他无法。

        眼见太阳就要西下了,计划捅下那只蜂窝再去绞扁担草的王柏顺,行动却极不顺利,花了一两个时辰,硬是没有成功,反把大爹的屋檐捅得乱七八糟。

         正在他满头大汗地疯子一般乱捅时,玩耍的孩子和收工的人们陆陆续续回来了。那些黄蜂顿时便找到了攻击和报复的对象,见人便蜇,连猪们都不放过。一时间便闹得大人嚷小孩哭,鸡飞鸭窜狗跳猪嗥,哀鸿遍野。生产队长只得再派几个社员背了喷雾器来,对着空中又狂喷“1059”。高浓度农药,很快就把黄蜂的嚣张气焰给灭了下去,然而也使得空气中到处弥漫着农药味,呛得人们胃酸上冲,直想呕吐,远远的躲避。鸡鸭猪狗也蔫头耷脑,能逃多远就逃多远。

        事完之后,脾气火爆的父亲,无视王柏顺头上身上被黄蜂蜇出的一个个大包小包,暴打了他一顿。

        王柏顺挨了打,不吭声不出气地挑起秧架,去排灌渠绞扁担草。猪的晚餐还等着他去准备哩!不然,它会彻夜哼哼唧唧,闹得人无法入眠的。

        随后几天,王柏顺对黄蜂的仇恨与日俱增,只要看到一只飞舞的黄蜂,就发誓此仇不报永不为人。而那些蜂们,也如他一样充满了仇恨,而且好像认得了他似的,动不动便给他个突然袭击,蜇得他大呼小叫,落荒而逃。

        这天收工后,父亲一进家门,就喜滋滋地将条白色的尼龙袋子抖了几抖,兴奋地说终于弄了条袋子,可以满足大儿子柏林想做件新褂子的心愿了。

        父亲的话刚落地,王柏林就兴奋地手舞足蹈,连忙飞奔过去,接过袋子左看右瞧,爱不释手,好像那巳经是一件立马可穿的新衣。

        这是一只进口尿素包装袋子的内胆。尿素本就是个稀罕的东西,而有这种内胆包装的进口尿素就更少了,队里一年也分配不来几袋。所以,平头百姓能弄条这种袋子做件褂子,走在路上有种飘飘欲仙的神气感觉,那得费多大劲呐!

        穿新衣服,那不是王柏顺这辈子敢想的事,他基本也没奢望过。但他看见父亲手中的袋子时,眼前却倏然一亮。

        第二天,大人们刚一出工,王柏顺就迫不及待地把弟弟妹妹关在屋里,叮嘱他们不要开门,再把自己如上次一样包裹得严严实实,拿了那条尚未开拆的尼龙袋子,搬了梯子去到大爹的屋檐下。

        王柏顺小心翼翼地架好梯子,谨小慎微地爬上去,然后趁蜂们还没反应过来,就迅速张开尼龙袋子的袋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朝蜂窝罩上去,一下子就把蜂窝装进了袋子里,再迅速捏紧袋口,用力拔下了蜂窝的根。

        拎着尼龙袋子,任蜂们在袋子里瞎飞猛撞,他激动万分却又万分谨慎地从梯子上下来,接着便像听到了铳响的兔子一样狂奔,直接趟进了门前的水塘。趟到水深的地方,他把袋口牢牢系紧,吊上早已准备好的两块砖头,待整个袋子沉进水底之后,又从棉袄口袋里摸出一把削笔刀,充满仇恨地对着袋子一阵狂捣,让塘水迅速从这些捣出的小窟窿钻进去。

        他在水塘先心情愉悦地畅游了好一会儿,这才去拎起那只尼龙袋子,把死黄蜂连同那只巨大的蜂窝一起,全部倒出来。顿时,水面就漂了一层再无反抗能力的死黄蜂。

        他刚拎着空袋子上岸,就见一群饿极了的胖头和草鱼迅速围拢,很快就把浮在水面的黄蜂一扫而光。

        解恨了的王柏顺拎着那只千疮百孔的白尼龙袋子回禾场,晾在竹竿上,扬眉吐气地把梯子从大爹屋檐下搬回来,这才扛了绞棍,挑起秧架去排灌渠里绞扁担草。

        疲惫不堪的父母和老大王柏林下地回来吃中饭时,一见晾衣杆上晾着王柏顺的冬季衣裳,便顿生警觉,预感他又闯祸了。果然,两个弟弟没等父母和大哥追问,就像讲英雄故事一般,抢着把二哥王柏顺上午的壮举,添油加醋地渲染了一遍。

        大哥王柏林一听,顿时便心疼得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了,连忙丢下刚端起的碗筷,疾步冲进火辣的太阳底下,抱着那个尚未成为褂子的破尼龙袋子痛心疾首。

        闷头吃饭的王柏顺,连忙放下碗筷,乖乖地低下了头,做好了挨揍的准备。

        结果却出乎他意料——其实也出乎他的兄弟妹妹意料,父母对视一眼之后,姆妈只轻声细语地问了句这次蜇着了没有?父亲则安慰大儿子说下次再给你弄一只新袋子回来。

        不仅是父母对他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队里的人们也对他刮目相看,孩子们更是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大人们再叫他土憨巴的时候,也是用赞许的口吻说,憨也有憨的好处!甚至有家长教训孩子,开口便是“学学人家土憨巴!”所以王柏顺现在走在村子里,随时能感受到自己就像一个有勇有谋的凯旋英雄,迎接他的,满是钦佩的目光。

        ,王柏顺懂得自律了,变得很醒事、很谦虚,也很勤奋、很勤劳,决不再惹是生非。这便成了一个良性循环。

        人一旦被树成了正面典型,便好事喜事接踵而至,愣是门板都挡不住。

        这不,先是一开学,作为由后进变先进的典范——被他咬破过拇指的校长没敢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太重了。毕竟他不是浪子,只不过曾经胆大妄为而已——调皮捣蛋的王柏顺当了四年级的班长,继而又当了学校大队长。接着是公社组织先进事迹演讲会,王柏顺作为唯一的一名小学生代表被选进宣讲队,穿着那件刚刚由尿素袋子改成的短袖褂子,飘飘欲仙地到各单位各大队各学校,巡回宣讲他机智勇敢地端掉了个连大人们都束手无策的巨大蜂窝,为乡亲们铲除了一大公害。

        他讲的时候虽然缺乏底气,因为那个蜂窝并不如公社老师改的稿子里说有大筲箕那么大,其实只有一个马灯那么大,而且大筲箕是装不进尿素袋子的,但终归基本的事实还是客观存在的,同时也没人质疑,所以他俨然是新社会的,或者草原英雄小姐妹,也赢得了一遍又一遍的掌声。

        而更羡煞人们的是,他荣幸地成了队里的放牛娃,能够帮家里赚工分了。

        放牛这事,说来也是个巧合。队里的两只牛犊渐渐大了,却特不醒事,满世界乱跑,动辄把刚栽的秧苗或者移到大田的棉苗践踏得乱七八糟,便想着给它们穿上鼻子。但穿上鼻子就有个问题,得有人专门去放它们。安排个大人,哪怕是老头,都太浪费劳力了,工分都不好记哩!大家讨论来讨论去,便决定给两个家庭困难的孩子去放,因为牛犊不用下地劳动,只要早中晚管它们吃饱,口干了的时候有水喝就成,每头牛每天记三分工。

        一些社员掐指一算,一天三分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年下来便有一百一十个工分。每个工分按两毛钱算,也有二十多块钱哩!一个小屁孩每天只是把头牛从牛棚里牵进牵出,就能平白无故地一年挣二十多块,还不是女人屙尿的时候拣到钱呐?身子都不用弯哩!这等好事哪里去寻?再说了,谁家不困难呢?家家都困难。便都纷纷嚷嚷地抢着报名。队长没辙,便跟社员们商量,把一头给王柏顺去放,因为他做的好事大家都沾了光,另一头则用拈坨的方式来决定。

        大家想想,觉得也可能是唯一可行的办法。于是,王柏顺便幸运地牵了一头牛犊,成为这头牛犊的饲养员。


(3)


       七队八队的稻田,中间只隔着条窄窄的小田埂。这天两个队的妇女们在稻田里扯稗草,多数人都把稗草抓在手里,待一厢田扯完了,再扔到厢头的田埂上去。七队紧挨田埂的刘寡妇却图撩撇,随手就往旁边的田埂上扔,那田埂也太窄,她的准头又不好,所以便常常扔过界了,扔到八队同样紧挨田埂的夏大嫂那厢田里。

        夏大嫂当然不高兴,因为最后检查质量的时候是要看你田里还有没有稗草的,便提醒她别偷懒,轻松了自己害了别人。刘寡妇却不买她的账,虽嘴巴上没讲什么,往八队的田里扔稗草却是一如既往。夏大嫂气得不行,心想把稗草扔过界埂谁不会呀?你扔我也扔。

        没想到刘寡妇却是州官可以放火百姓不准点灯的主,也可能是被什么窝心的事闹的,嘴里骂骂咧咧起来。夏大嫂也不是好惹的,又想骂人谁不会呀?老娘在娘肚子里就学会了骂人。两个人于是从田头骂到了田尾,骂得污秽至极,不堪入耳。

       竟然给个寡妇骑到头上拉屎拉尿,更竟然两个队都没人劝个架,讲句公道话,夏大嫂咋想咋都觉得窝囊。这么一想可不就想横了么?田间劳动歇凉的时候,气鼓鼓的夏大嫂心里的那道坎还是别不过来。一转眼,瞅见了防虫组刚刚开的一瓶“1059”,顿时便眼睛一亮心一横,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把抓起,然后像喝水一样往嘴里“咕噜咕噜”灌下半瓶去。

        正抱着自己的茶壶喝水的几个妇女,一扭头发现势头不对,当即就夺了她手中的瓶子,可还是迟了,她很快就满嘴白沫人事不省。队长连忙叫手扶拖拉机送她去医院,但只走到半路,夏大嫂就咽了气。

         送完了夏大嫂的葬,姆妈叮嘱王柏顺,这段时间不要去那片坟地了。因为暴死的人冤魂难散,去了可能被阴魂缠上,不是死也是病。

        姆妈这么担心他,是有姆妈的道理的。

        坟地很大,那里的草又肥又嫩,但其他人包括三个放牛的老头,早晚也轻易不敢一个人去。然而王柏顺却敢,他在那里不知睡过多少回哩,早把那里当庇护所了。

        自从当了放牛娃,王柏顺更是每天天不亮就高高兴兴去牛棚,牵了牛犊然后直奔坟地,让它欢快地享用饱含露珠的青草。待牛吃饱了,便牵它去排灌渠旁,寻一棵树系上,周边有草皮,渠里有水,牛饿了可以啃草皮,渴了喝排灌渠的水,热了在水渠里打个滚。

        所以,坟地基本就成了他养牛的专用草场,牛呢,每次都兴奋地饱餐一顿,直到肚子圆圆地装不下了,才由好兄弟王柏顺牵着,依依不舍地回牛棚。

        姆妈这次的嘱咐,王柏顺还真记在了心上,并不像过去转身就忘了,所以再不去那片坟地。可是牛却不明白,那么好的草场,为何突然不去了?每次从牛棚出来,它总是习惯性地往坟地方向走。它一边倔强地朝那个方向张望,一边眼里溢满了泪水,满脸委屈。

        刚牵它那小半年,王柏顺是不敢奢望骑着它去放的,生怕自己孱弱的身子把同样瘦骨嶙峋的小牛压垮了。现在它长大了,也强壮了,每次见到王柏顺,总是把头一低,向他发出邀请。待他左脚踏上犄角,它再兴奋地一昂首,他也顺势右腿一甩,稳稳地落座在了它逐渐宽厚的牛背上。但这几天,它的邀请他是不敢接受了,生怕它驼上他朝那片坟地走。

        过去它对王柏顺,是百依百顺,让它东它不朝西,让它左它不向右。而且人牛之间默契得很,就像一对好朋友好兄弟。然而,现在这对好朋友好兄弟却闹得有些别扭。

        王柏顺的心里就有些愧疚。

        这天,已是春天了,夏大嫂也去世了一段时间,坟上的草都长了尺把高。

天下着濛濛细雨,偶有闪电伴着雷声划过黑咕隆咚的夜空。

        王柏顺醒来的时候,便感觉头昏脑胀,浑身发软,好像是病了,用手试了试额头,果然有些烫。但农村的孩子,属蛮生粗养的,没那么娇气,何况还是他王柏顺呢?就更不当回事了。所以,他只在床上稍稍犹豫了一下,便毅然决然地翻身下床,披上遮雨的塑料布,于伸手不见五指间去了牛棚。

        解了牛绳,从牛棚出来,小牯牛习惯性地低下头,有些昏沉的王柏顺也是习惯性地左脚踏上牛角,然后便稳稳地坐到了牛背上。

        牛还是想去那片坟地,王柏顺的心有些软了,心想还真的就碰上个什么吗?便信马由缰地随它。随着牛稳健而有节律的脚步,牛背便一颠一颠地把王柏顺摇得迷迷糊糊睡着了。

        “哞——”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空旷的原野里突然响起了牛的低嗥,霎时便把王柏顺惊醒了,而且他也明显地察觉到了牛的躁动。

        朦朦胧胧中睁开眼睛,借着刚刚划过的一道闪电一看,王柏顺大惊失色,顿时便寒毛倒竖,出了一身冷汗,骇得差点从牛背上摔下来。他下意识地一把抓紧牛毛,再次闭上眼睛,把身子俯在牛背上,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原来,在绵绵春雨中,在黎明之前的黝黝黑暗里,仿佛有一个身着黑衣黑裤戴着黑帽子的人,面相模糊地立在离他和牛大约一丈远的地方。骑在牛背上的王柏顺分明能够感受到,自己这头好斗的牯牛已经圆睁血红的眼睛,脑袋低垂,镰刀般的牛角前倾,牛背拱起,活脱脱一副准备随时攻击的架势。

        也就一刹那的功夫,随着一声炸雷惊响,雨势突然变大了,王柏顺也突然感觉胯下的牛仿佛又放松了肌肉。于是,他再次睁开眼睛,惊恐地前望了一眼,发现那团黑影不见了。

        不管是幻觉,还是心里面疑着了,或者就是遇到鬼了,睡意全无的王柏顺,坚决地把又悠然自得低头吃草的牛赶出了那片坟地。

        这天王柏顺回到家里,便高烧不退,且胡话连篇,不时地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乱叫“鬼……鬼……”他姆妈抓耳挠腮,一筹莫展,只是心疼地重复她那句口头禅:“叮嘱了不能去不能去的。真是你姆妈的个土憨巴呀!”

        大爹说莫不是起早床真碰到鬼啦?于是拿片破碗片在他身上刮,又要大老妈去那片坟地里烧了些纸钱。

        不知是大爹的法子起了作用,还是赤脚医生的办法产生了效果,拟或是他本该康复了,反正是烧退了,也不再讲胡话。然而,复原了的王柏顺,却真的变成了一个土憨巴,痴痴傻傻的。至于那团黑影到底是不是鬼,面对家人和乡亲的刨根问底,他也说不上个所以然来,因为他没见过鬼,不知道鬼到底长啥样,何况当时几近晕死,只瞅过一眼,也不曾瞧得仔细。

        出了这么大个意外,一些社员就议论纷纷,说土憨巴恐怕是再不敢去放牛了,动议队里早作打算改派他人。这个动议还没付诸实施,王柏顺的病就好了,他第二天一早便牵了牛又去那片坟地。姆妈便跟队长讲好话,央他看在孩子苦命的份上,就让他继续放吧!

        队长觉得也是。那孩子都那样了,谁还狠心再去刺激一把呢?

        王柏顺虽然沉默寡言,不再胡闹,变得如女孩一样腼腆,碰到人了也只礼节性 地一笑,但对那头牛却更加上心,倾注了十二分的感情,好像那牛就是他的亲兄弟。而且,他现在更倔了,任谁劝都不听,每天牵了牛,便只去那片坟地,说是要去会会那个鬼,听得人毛骨悚然。虽然他此后再没见过那团黑影,却依然弄得他姆妈成天提心吊胆,神魂颠倒。

对于王柏顺的现状,乡亲们唏嘘不已。有人惋惜这么好的一个伢,就这样丢了。也有人说他没那个福分消受每天的三分工分,不该牵那头牛的。众说纷纭,最后都会轻轻地摇摇头,叹口气,惋惜地说:“唉!土憨巴呀!”


(4)


        尽心竭力服侍那头牛之外,王柏顺还痴迷上了另外一件事,那就是读书。

痴迷读书,是受生产队新来的十几个知青的影响。

        大队没像其他生产队一样,把刚来的十几个知青分散到各个小队去,而是为他们盖了一片瓦房,别出心裁地成立了个种子队,希望他们利用知识的优势,培育优质稻种和棉种。还派了个懂些技术的人当队长,教他们怎么育种,也派了个妇女每天帮他们烧三餐火,进行集中的生产、生活和日常管理与教育。种子队的活路,也相对轻些。重体力活,知青们做不来,社员们也瞧不上。

         自从盖起了那排瓦房,那片原本贫瘠无用的鸡肋岗地,顿时便有了人间烟火,且迅速繁荣起来。队里一些上过学的年轻人,特别是会拉会唱的“文艺青年”,吃过晚饭便聚过去,吹拉弹唱之余,讨教些城里和书本上的事情。当然,也绘声绘色地介绍当地的风土人情以及农活技巧。尽管他们所学不多,肚里没二两墨汁,也就半瓢水,但也尽量各展所长,各逞其能,把知青们哄得团团转,吹捧得飘飘然。

         年仅十一二岁的小学生王柏顺,也不知天高地厚地混迹其间,安安静静地当听众观众。

        知青们有很多书。见他们天天抱着书本,天热的时候在树阴底下看,天冷的时候关在屋子里面看,王柏顺就很眼馋,于是跟知青们商量,用干活做交易,换书看。

        这样,王柏顺上学之外,除了放牛,便是看书。即便是放牛的时候,他也骑在牛背上,专心致志地捧着借来的书本,由着牛自己找吃的。他看书很认真,随身带着本新华字典,不认识的字或者不明白的词就查字典,已经把那本九毛九的新华字典翻得像爬爬鱼了。有时也找知青们讨教。这样,他借书和还书的频率不断加快。

         每次还书的时候,他还跟知青们去讨论,谈体会,检验自己对书里知识的理解正确与否。知青们越来越喜欢他了,有时用佩服的眼光和语调,一边跟他这个小不点讨论,一边欣赏地摸着他的脑袋,几个女知青甚至拿出自己喜欢的零食给他吃。

        后来,知青们借书给他的时候,便不再讲条件,不再强调他必须用劳动来交换。然而,王柏顺却不干,他说男子说话三十六牙,不讲信用何成其为男人呢?所以,一如既往地帮他们打扫卫生。

         他在学校的学习也出奇地好,早已不满足课堂上老师教的知识,开始啃大哥王柏林的初中课本。

        见他成天捧着书本不离手,众人又笑他真是个土憨巴。这年头读书有鬼用啊?既不能当饭吃又不能当水喝!认得个男厕所女厕所,不至于内急的时候进错门,再会写自己的名字,年底分红的时候不至于签错名,就够了。家长之所以送伢们上学,主要是有老师管着,不至于乱跑胡闹,甚至到外面学坏了,同时也长长身体,差不多了抓紧下地劳动挣工分才是正经。那些城里来的知青读了那么多书,甚至来接受再教育的几个大学老师,现在不还是跟我们一起下地劳动啊?

         时间过得真快,经不起几晃。这不,一晃就又到了快放暑假的时候。

         这天下午,天气照样炎热得不行,汗流浃背的王柏顺正在教室里用心听课。大爹忽然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顺伢!你的牛干死了,快去看看吧!”

         王柏顺当即脑袋“嗡”的一声响,满头热疱霎时唬出一身冷汗,泪水不由自主地涌出,嚎啕大哭着冲出教室,拔腿就往排灌渠的方向跑。

         过了岔道口,大爹一边跟在后面跑,一边气喘吁吁地叫:“顺伢!顺伢!你跑错方向了。”

         王柏顺突然迷惘,而且他也跑不动了,便蹲在路边,问大爹牛在哪儿啊?大爹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急巴巴地说砖瓦厂那座废窑啊!王柏顺说我的牛在排灌渠旁,不在砖瓦厂那座废窑啊!

        大爹已经跑到王柏顺跟前,这下他听清楚了,问道:怎么,系在砖瓦厂废窑那里的那头牛不是你的?随即松了一口气说,不是你的就好!然后一拍脑袋,懊恼地说早就该想到不是你的,是三娃的,那伢也太把牛不当牛了。唉!都怪这耳朵不好使,一听说死了牛,想都没想是谁的,就跑来跟你把信。真是聋子听对子!

         大爹的耳朵有些背,有时要用好大的声音讲,他才能听得清。

         三娃就是另外一头小牛的放牛娃。

         大爹说得也没错,三娃的确是不怎么待见那头牛。刚刚把牛交到他手里,他就天天骑在牛背上,可那是一头才几个月的小牛哩,哪里驼得他动啊!见牛歪歪撇撇踉踉跄跄地驼着他难难行走,好多大人都指责三娃太把公家的牛不当牲口了。他放牛也是漫不经心,往往早晨去队禾场拉把谷草,往牛棚里一丢,就算是对付了牛的早餐,中午牵着去饮一次水,晚上再丢一把稻草,就把牛的一天打发了。所以,他的那头牛虽然比王柏顺的还早出生十几天,到现在却小了一圈不止,骨瘦如柴,黄毛稀松,屁股老像没拉干净似的糊满了稀屎。

        去年年底开社员大会,好几个人要求从他手里把牛收回来,怕他把牛放死了,是他姆妈又哭又闹,也作了保证,才作罢的。

        没想到这些乌鸦嘴,还真是一语成谶,三娃真的把牛放死了!

        其实王柏顺开始也想骑着牛去放的,多舒服多威武啊!但父母跟他讲,牛是队里的财产,关键的时候顶几个劳力,千万不要亏待了它。何况它那么小,还是个伢哩,跟你一样的,哪里骑得动人呢?王柏顺就把父母的话牢牢记住了,一直过了大半年,喂牛的魏老头问你真是个土憨巴吧?牛那么大了,怎么不骑呢?他才试探着爬上牛背。

        “还去不去?”大爹喘够了气,问。

        “去吧!”王柏顺想想,应道。因为到底是不是三娃的那头牛,只有看了才晓得,说不定是自己的牛跑到废窑那里去了呢?即便是三娃的,怎么说也是他好朋友哩!

        废窑那里已经聚了一堆的人。炎炎烈日下,几个男人正满头大汗地用刀剥牛皮,其他人则议论纷纷,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三娃不在那里。他父母像挨斗的地主,斗笠也没戴,站在毒辣的日头下萎靡不振,不停地跟人讲好话,陪笑脸。

         剥皮的人是要把死牛肢解了晚上加餐的,而议论的人们则一面指责三娃及其父母,一面要他们赔偿队里的损失。

        “放牛娃哪里赔得起牯牛呢?总不至于把三娃也让他晒死干死吧?”三娃的大嫂争辩道。

        站在人堆之外细听了一会儿,王柏顺才明白原委。原来这三娃胆子也忒大了,也忒二百五了。大热的天,他居然一早把牛桩钉在废窑不闻不问,中午也不来看看,给牛移个桩,牵去喝口水。废窑这里没阴凉没水喝,小牛又挣不脱绳子,还不活活地渴死呀?

         王柏顺只在人群外围停留了一会儿,就悄悄地离开了,赶紧去排灌渠旁看自己那头牛。

        冬去春来,春来春又去。转瞬之间,王柏顺就不得不跟他喂了两年的牛分手。

         三娃的牛死后,王柏顺对牛更加细心起来,像兄弟一样悉心照料。所以,这头牛虽然才两岁多,却膘肥体壮,已经透出了牯牛的轮廓,包括它的脾气。

        每每见到这头牛,队里的人都由衷地夸王柏顺,说:“喂,土憨巴!你憨也有憨的好处,你能一门心思放牛。不仅不像三娃把牛放死了,而且这牛眼看着也能下地干活了。”

         太早成熟,也的确是个问题。本来牛一般是过了三岁才架轭劳动的,可队里一些人猴急地盼望它早些出力。他们说,它应该下地干活,不能再吃白食了。何况两岁多,牙口也基本长齐了,可以先干些轻活路,比如拉个板车什么的。

         队长经不住那些人成天在他耳边聒噪,但也很照顾王柏顺的情绪,答应他的请求,让他一直放到了八月三十一日去学校报到的这天。

        牛好像知道他们将要分别,这天晚上在外面吃草的时候乖得很。

        吃得有些撑了,被王柏顺牵进排灌渠里,牛听话地下渠洗了个舒舒服服的澡,听话地随他进牛棚,看着他铺了柔软的谷草,食槽里也放了大爹带来的一捆新鲜稗草。

         后来,王柏顺轻轻地抚摸了牛的脑袋和犄角一遍,抱着牛头,声音哽咽地跟牛道别:“你听着!如果你来世脱人生,我们就做兄弟;如果你来世还脱牛生,我便继续放你。”

        说完,王柏顺抹着泪眼,头也不回地快速跑出了牛棚,任牛扭过头来张望,像是应答他似的,“哞——”地发出一声长叫。

        王柏顺跟牛道别的最后一幕,恰巧被刚刚牵牛进棚的魏老头听到了,“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望着王柏顺的背影,摇了摇头,叹息一声说:“唉!真是个土憨巴!”

        魏老头回家吃饭的时候,添油加醋地学给了一家人听。第二天,全大队的人都知道王柏顺跟牛讲话了,而讲的话也越传越离谱,都说他神经真的是出了问题。最后,也不忘用调侃的语气,讲那句结尾词:“唉,真是个土憨巴!”


(5)


        两年初中上完,王柏顺又转到大公社去读高中。

        王柏顺依然懒得搭理那些跟他不相干的事,乃至别人当面叫他“土憨巴”,也跟许多人听人家叫诨名便大发雷霆不同,总是“哎”“哎”爽快地应答着。

        现在,他没牛放了,便把一门心思用在学习上,而且自学的能力极强。

        他早已不满足于高一的课程,开始学习高二的教材了。尤其数学是他的最爱,常常伏在桌上一算就是小半天,甚至动辄拿些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题目去找老师请教。同时,依然从知青那里弄大量的小说来读。

        其实,书读多了真的是没用。这话不光农民讲,公社干部也反复强调,甚至老师都不费心尽力地教。读初中的时候,他在农机班,有一半时间是在天蓬下把个“195”拆了装装了拆,数学课则去农户家里量农家肥和茅坑的体积,去田间地头量一块田的面积。读高中他又在农技班,老师讲的主要是粮棉生产技术和防治病虫害的知识。所以,当王柏顺不识时务地拿些数学题去为难的时候,老师们虽然出于礼节和保护积极性不好当面驳他,学校也没把他树为读死书死读书的“白专”典型,但背后却时有议论。

        这样,王柏顺就在“土憨巴”之外,又多了个诨名——“书呆子”。或者说,人们对土憨巴的内涵又有了新解,把不识时务读死书死读书的人,也称为土憨巴。

        之所以如此痴迷于学习,越来越内向的王柏顺,其实也有苦衷。那就是通过学习,来转移他对牛的思念。因为在他的内心,还是时不时会思念他的牛,思念跟牛相处的日子,思念牛给他的快乐以及与牛的心心相印。有空了,他也去看看他的牛,甚至牵它去坟地放牧。

         每到这个时候,牛总是很兴奋。可是,这样的日子毕竟少了,因为那头牛已经成为队里拉犁拖耙的绝对主力,成天套着轭奔波于田间地头或者往返于集镇与生产队的砖碴路上,连喘息和反刍的空隙都没有。而且,牛已经被人们折磨得逆来顺受,早没了当年的脾气性格,失却了当年的好斗勇气。这一点,与今天的王柏顺自己,是何其相似!

        人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真是至理名言!

        正在世人都按各自轨迹和惯性,毫无生机地生产生活时,突然有一天,一个惊天消息霹雳般传来——要恢复高考了!书本成了香饽饽!老师们更是迅速把宝押在几个尖子生身上,其中当然包括王柏顺。

        王柏顺没想到自己居然能成为学校的宠儿,能承载这么多人的希望,有点受宠若惊。到城里去读书,他总觉得那是遥不可及的事,他做梦都没想过要离开农村,要参加高考跳出农门的,所以心里面有些惶惶的。然而,禁不住学校和老师的鼓励与鞭策,他还是报名参加了年底的高考。

         高考很快就放榜了。十五岁的王柏顺更加没想到,他居然考了全校的状元!

         出乎人们意料和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对于人们的议论和庆贺,他竟然很淡定,并没显出多少得意来。个中原因,他没有明说,但他自己却很清醒,那就是学校参加高考的,也就十来个应届生。所以所谓“状元”,不过是比那十几个人高一篾片而已,有什么值得他得意忘形的呢?

        人们尽管不清楚他的内心想法,但“土憨巴”的诨名是终生的,并不因他考了个状元,或者他对这个状元还不满足,而在使用时有所忌惮。但此时提到王柏顺的时候,话语的内涵却有变化,平添了些别的味道。比如不再说“真是个土憨巴”,或者“像你姆妈的个土憨巴”了,而改成了类似于“看看人家土憨巴”,或者“憨人有憨福,土憨巴”“啧啧!土憨巴……”

        作者简介:余立功,男,通海口人。,。在机关工作30多年,长期从事文字工作,爱好写作,笔耕不辍,在多家报刊发表过文学作品,长篇小说《破格》《闯荡》《纠结》等由华夏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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