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年日记(下)|夏承焘日记全编出版的背后,是吴家父女近30年的努力

2024-04-24 10:11:31

《天风阁学词日记》作为前身,是围绕“学词”而摘录的删节本,更专,对普通读者不是很“友好”。《日记全编》除了增加大量未刊日记的增加外,对于《天风阁学词日记》删节的内容,也依据手稿悉数恢复,并且纠正了《天风阁学词日记》因抄录而造成的讹误。

现今所搜罗到的全部日记手稿,就是这部全编的底本,从头到尾重新整理,总字数超过四百万,体量逾《天风阁学词日记》(约一百七十万字)两倍有余。从时间维度上看,由原来的三十几年上下延展到了七十年。

在《日记全编》里,夏承焘记录了日记出版的重要节点。

〔四月四日〕多云。清明节。上午韩大夫来,与闻同伴予游北海。此为春来第二次,杏花初开,柳眼已放。中午就餐于北海餐厅。三时余归。量血压一百五十/八十。哲明来信,谓汇款未收到,即又汇去三十元。施蛰存来信,谓欲刊予日记。

〔四月廿九日〕晴。上午九时温翁车来,载予与闻游北海。《论放翁词》清样寄李学颖。遵施蛰存翁嘱,闻录出《天风阁学词日记》(一九三一年十月一日至十二月三十日),今寄施翁。

1981年,在施蛰存的建议下,夏先生从日记中选抄部分,以《天风阁学词日记》为题载于《词学》创刊号,面世后,就成了畅销专栏。

创刊号太火了,夏承焘自己都买不到,他给施蛰存写信:“《词学》问世,求阅者甚多,惟购买不到,甚以为憾。下次能否稍稍增印,以应各地词友之需求。”

本来日记准备连载,但由于出版原因,只发表了日记两年中的9个月,就停了。

1980年7月12日:晴。晨下楼散步。晓川来信,明日下午北海餐厅诸词友为施蛰存洗尘。肖湄来信。夏鼐来谈。隋良朋大夫来,为予拔掉一坏牙。下午刘耀林来,谓新调任浙江人民出版社副主编,要出予诗词集,约九月底前交稿。

这天的日记里出现了很多大咖的名字,施蛰存、夏鼐,夏承焘还拔了一颗牙。但我们的重点是,浙江人民出版社要出夏承焘的诗词集。

1982年,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了夏承焘的诗集《天风阁诗集》,刘耀林担任责编。1983年,浙江古籍出版社成立,刘耀林为第一任社长,他和夏先生商量,集印日记,抄1928年至1937年共10年日记(实为9年,1933年日记缺)为第一集,名《天风阁学词日记》,1984年12月正式出版。

施蛰存简直“羡慕嫉妒”:“我第一次翻阅这本印刷精良的《日记》,心头着实感到难过。我的《词学》如果能按我的意愿出版,从一九八一年到如今,至少已出版了十六期,夏老的日记,也该发表完了。而现在,两年的日记还没有发表完毕,十年的日记已印出了单行本。对于一个刊物编辑,岂不是一件伤心透顶的事。”

1984年12月19日,夏承焘又收到日记粉施蛰存的信,他把信抄在日记后。“承赐《天风阁学词日记》,发封喜极,此书极有价值,既是近代词史,亦是日记文学之佳著。灯下披览,不胜佩服,谢谢”。

1992年,浙江古籍出版社又出版了夏承焘1938年至1947年日记,即《天风阁学词日记》(二)。

这一叠日记的接力棒,交到了夏承焘另一个弟子手里。

吴蓓希望父亲能听见。在他耳边,她说到了夏承焘先生日记全集的整理。

你放心,你没做的事情,我们帮你做完。女儿继续说。

1997年,吴熊和、吴战垒、吴常云等主持出版了八卷本《夏承焘集》,数百万字,由浙江古籍出版社和浙江教育出版社联合出版。其中,《天风阁学词日记》初编、二编、三编合为一体。吴战垒负责具体的编辑工作。

他对台下的读者说,《天风阁学词日记》还远远不是日记的全貌,只是删节本,记事删略很多,夏承焘早年及晚年日记更是付之阙如。而《夏承焘集》虽然获国家图书奖,但他一直很遗憾:“8卷本并未包括夏承焘先生全部的著述,还有更重要、更丰富的著述未能面世。”

适逢出版系统改制,整理、出版经费短缺,“全集”计划,只得退而求其次。在他的计划中,更宏大的夏承焘全集有十五卷,六七百万字之多。夏承焘一生重点研究的两个词人,一个是姜夔,一个是辛弃疾。对姜夔研究的成果有了《姜白石词编年笺校》,而对辛弃疾的研究则始终不肯轻易示人。吴战垒大学毕业前夕,向夏先生辞行,老师才从卧室里拿出一部线装的稼轩词评注,说,以后我会把它交给你。

夏老逝世后,师母吴无闻把一大包材料留给吴战垒,其中正有那部稼轩词的评注,还有60年代夏承焘和自己合注的诗词集(后来因种种原因未能发表)等等。

此后8年,他一直为这件事奔波,找资金,跟温州市政府谈。2004年春夏,在金鉴才、张如元等先生的帮助下,温州市政协终于承允次年拨款,助成此事。

2005年,一切都谈妥了,出版社也拟定了合同。

他在杭州住院时,有人来看他。吴老师,你好好治疗,放宽心,等你出院,合同就可以签了。

住院这段时间,他挂念的就是这件事。他说,出院后,我要先把夏先生的事情做完。这是他退休后的规划。

那则读书会的新闻最后,记者留了一个未尽的结尾:“春日的傍晚,去找夏先生聊天,气度从容、性情温和的先生坐在摇椅上,身体一前一后悠闲地摇摆着,边摇边说,幽默风趣,庄谐杂出。而当他停止了身体的前俯后仰时,吴战垒知道,该向先生告辞了……”

新闻发表后不到一年,他跟夏先生天上会合了。2005年2月2日,吴战垒因病去世。

父亲走得很突然,家里保留了一部分夏承焘的手稿。母亲看了伤心。

你爸爸,为夏先生花费了太多的精力。你们两个人不要再做这个事情。她对两个孩子说。

奶奶经常跟她提到一个人,用浦江话念:幺塞塞,幺塞塞。

1961年9月9日:“午后与吴彰垒往博物馆,为中华书局借得《海日楼札丛》二册、《法海一勺》一册。西湖秋阴如画,孤山下荷花已放。途中与彰垒谈学甚多”;

1961年12月19日:“夕吴彰垒来久谈,交来《白石词笺》补注卅余条。示以《词例》及《词林系年》。章垒(注:日记稿本记为章垒)劝予作提高科研,勿分心于普及工作”;

1962年2月18日”:“夕吴彰垒来,云为予往访张冷翁(张宗祥),请处一方来,感其热情”;

夏承焘没有亲生子女,吴常云是继子(吴无闻之子)。奶奶说,夏先生很喜欢你爸爸的,想让你爸爸做义子。

父亲15岁时,爷爷就去世了。父亲在杭大求学期间,夏先生不仅在学业上是他的导师,在生活上也给予诸多照顾,“所以在我爸爸心里,夏先生恐怕不仅是他的老师,还有一种父亲的情感在里面。”

《日记全编》第一册,刊登了两张照片。1984年12月5日,一个定格,夏先生与众人握手,开怀的笑。

第二天(12月6日)的日记,由吴无闻代记——晚年夏承焘日记,大部分由她代笔。这是《光明日报》一版的剪报,沿着版式剪成L形,贴在笔记本上。简讯第一段:中国社会科学院、杭州大学十二个单位,昨天在北京政协礼堂联合举办庆祝会,祝贺我国著名教育家,被誉为“一代词宗”的夏承焘先生从事学术与教育工作六十五周年。

那天,杭州的几个学生都赶到了北京。晚年,夏承焘很多事不记得了。庆祝会上,提到吴战垒——吴战垒,我知道,是我最喜欢的学生。夏先生说。

《日记全编》新闻发布会结束后的下午,吴蓓坐在父亲工作过的浙古会议室,想到这里,落了泪。

夏承焘有很多著名的学生,随便举几个例子:翻译莎士比亚的朱生豪,语言文字学家任铭善、蒋礼鸿,园林建筑家陈从周,戏曲小说专家徐朔方,台湾散文名家琦君(潘希真)(写了著名的《橘子红了》)。而继承了先生词学一脉而卓然成家者,则有吴熊和等。

夏承焘最喜欢三个弟子,首为朱生豪。日记里,“朱生”多次出现,总要感叹,这人真有才,就是身体太弱了,体育考试不及格。

吴战垒并不是夏承焘的研究生,为什么要整理《天风阁学词日记》和八卷本的著作集,也有人觉得疑惑。

1959年,吴战垒考入杭州大学中文系。1963年毕业,夏先生让他继续读研究生,但家里无法支持。毕业后,他就去浙江人民出版社工作,作为长子,要挣钱帮妈妈养家。

虽然工作了,但我们在日记可以看到,父亲跟夏先生的来往依然密切。

母亲或许听到一些声音,坚决反对吴蓓来做。她说,你爸爸辛辛苦苦做,你们两个不要去做这些事了。

3月11日,《夏承焘日记全编》新书发布会播放了一些视频,父亲的身影,穿插其间,往事旧影,她第一次看到。

父亲筹备日记全集的过程,吴蓓没有参与,“我完全没有过问,他没有让我做,我就不会去做。”她对日记的来龙去脉,等于一张白纸。

她和弟弟把家里的日记搬到了爸爸的办公室,由浙古社保管,吴战垒的助手尚佐文接手。后来,佐文调至杭州出版社工作,吴蓓担心留在浙古的手稿遗失。2009年,吴常云说,吴蓓,我全权委托你,从古籍社把所有材料运到你这里,由你保管。你父亲走了,日记全集出版的事,恐怕还是得由你起个头。

她突然想起和父亲的那次告别。

“你放心,你没做的事情,我们帮你做完。”

说这句话,她是为了让父亲放宽心,能够安心地走。当时还来不及去细想,更不知道自己会真正去做。

她又想到这句话。我的专业研究就是词学啊。她想,必须做。

从浙古社接手的十箱资料,量大而序乱。有些文件袋上,父亲做了归类,写上了“《天风阁学词日记》的底稿”“《唐宋词人年谱》的草稿”等。吴蓓在整理时发现,日记有缺。

夏承焘日记起于1916年元日,讫于1985年8月13日. 存世的日记手稿,所知者今存三处。

一处,藏于温州图书馆(五册)。当时,夏先生存于妻舅游止水处,游先生去世前,让儿子游汝岳捐献给了温图。

你等等。朱宏达老师和你父亲当年去北京取日记时,曾做过一个目录。我拍给你看。

她一看,着急了,少了那么多,等于前面抄录校好的初稿要推翻重做。

吴蓓有严重的过敏性鼻炎,旧稿子纸片风化,她不断打喷嚏,流眼泪,夏天戴着口罩,护目镜,戴上长袖套,以防过敏。

她做完初步的日记摸底工作,开始追踪丢失的日记。她想,很有可能在浙大。

我在找夏先生的那批日记,应该还有一批。她说。

“古人说父债子还,有我父亲的签字的手稿如果少了的话,我觉得我也有责任。”

5月,他的两个学生——杭州大学朱宏达和吴战垒赴京,从夏承焘嗣子吴常云处,取走夏先生手稿,其中,大部分为日记,一共70册,吴常云亲笔出具了清单:

夏公日记(有详细的年份和册数,此处不一一列举)

这份清单后,附有吴常云的说明、签名,以及朱宏达的落笔和吴战垒的签名,时间为1990年5月26日。

带回的七十册夏公日记,其中二十三册在京时已转交战垒兄,由他整理出《天风阁学词日记》第三册。余则我到杭后第三天,即交中文系资料室妥然保管,务请释念。

因此,另外47册,朱宏达先生归藏于杭大中文系资料室。这便是日记的第三处:浙江大学人文学院资料室(下简称浙大),现有37册(另十册去向未明)。

夏承焘先生日记(一九四七-一九七二)二十一册、《夏氏五世系年》一册、《天风阁词集》一册,共贰拾三册,由我负责整理,并暂保管。

吴战垒取走的23册手稿中,日记21册,后来暂存在吴蓓家听风楼。而另外15册“多出来的”日记手稿,吴蓓在《夏承焘日记手稿考录》中做了说明:“乃先父受之于吴无闻先生及吴常云先生。”当时,吴敢随吴战垒去北京,吴无闻对吴战垒说,你们整理完了以后,这份底稿你留着,做个纪念。

《夏承焘日记全编》最后一册,有一张附录,是吴蓓做的一张表格:《夏承焘日记手稿版本存轶及出版情况一览表》。

她对1916至1985年七十年日记的版式样貌,作了一个考录,内容包括各阶段日记的名称、各册起讫时间、开本版式、存佚及出版情况等,信息量极大。

同时,她以知情者的身份,对这批珍贵手稿在几十年间、尤其是夏承焘去世后至今的流转情况,“对世人做一个交待,俾使知其来去,察其究竟。” (注:这张表格初制于2016年,曾附于《夏承焘日记手稿考录》(刊于《词学》第三十五辑)一文中,这次修订后,置于全书最后)

除了如今藏于温图的五册日记手稿,散于其他两处的日记,两个箱子,在夏承焘去世34年后,终于团聚。

藏于浙大及听风楼两处的手稿,已于二〇二〇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上午在浙江大学紫金港校区西区人文大楼一〇一五室,悉数当面归还吴常云先生,当日到会者有朱宏达、吴常云、楼含松、胡可先、陶然、吴蓓。曾藏于此两处的日记,现尽归藏北京吴常云先生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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