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贾宝玉该不该为尤三姐的死负责?

2024-04-25 10:47:58

《红楼梦》是一本写“情种”的书,所以,第五回曲演红楼梦中的【红楼梦引子】第一句就唱道:“开辟鸿蒙,谁为情种?”也就是说,凡是在《红楼梦》中大书特书的人物,都是情种,贾宝玉是,尤三姐也是……

他们是活在精神世界中的人物,他们把感情看得高于一切,他们更渴望精神世界的高洁与纯净,他们与人交往,是更高层次的心神相交,他们在世间行走,更讲究至真至性,他们更愿意付出自己的全部去“爱”,有时候,这种“爱”,并不专注于某一单一对象,林黛玉和晴雯当然是“情种”,只是她们更痴些,是另一种“情种”,他们只痴恋单一对象,除此以外,都是尘土。

尤三姐与贾宝玉是一类人,所以尤三姐听到兴儿转述宝玉的行状,她反倒非常理解宝玉,她说:

我冷眼看去,原来他在女孩子们前不管怎样都过的去,只不大合外人的式,所以他们不知道。(六十六回)

也正因为有这段话,戚本脂评有“尤三姐失身时,浓妆艳抹,凌辱群凶。择夫后,念佛吃斋,敬奉老母。能辨宝玉,能识湘莲,活是红拂、文君一流人物。”(《周汝昌校订批点本石头记》,2017,译林出版社,860页)说白了,尤三姐不同于世俗平凡女子,她是特别而又至情至性的人,是敢于大胆执着一心追爱的人,像红拂,像卓文君,因为红拂曾为侍妓,而卓文君是个寡妇,他们都有不堪的过去。

《红楼梦》是悲剧,鲁迅说“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鲁迅,《鲁迅全集》第一卷,1981,人民文学出版社,192页),并且《红楼梦》是“‘万艳’同悲”,是“‘千红’一哭”,它所描写的绝不仅是黛玉之悲、“十二钗”之悲,而是众多女儿之悲,尤三姐这样的人物命运,正是无数种悲剧命运中的一种,所以,尤三姐死了,死得壮烈,死得决绝,她的悲剧有典型性,她的悲剧代表的是一类人的悲剧。

总之,尤三姐是死了,死于自杀,可是自杀也该有责任人吧,虽然不用负法律责任(柳湘莲差点负法律责任),好歹该在心里愧疚吧。于是,我们来找找尤三姐之死的责任人:

首先是柳湘莲,他肯定是有责任的。

柳湘莲自己定的择亲标准很简单:绝色!这是大部分男子的择偶标准,古往今来,从来都是看脸的社会。所以,当贾琏提及尤三姐时,他不假思索,满口应允,并说“大丈夫岂有失信之理”,立即将自己家中“传代之宝”鸳鸯剑给了贾琏让他拿给尤三姐做定礼,既不询问,也不打听,贾琏说什么他都听,这肯定是错,诺不轻许,何况是终身大事。

实际上,正是柳湘莲这个错误的决定让尤三姐走上了不归路,为什么呢,因为柳湘莲给了尤三姐灰暗生活里见着光明的希望,当贾琏拿着鸳鸯剑给她时,尤三姐“喜出望外,连忙收了,挂在自己绣房床上,每日望着剑,自笑终身有靠”,她对人生有了希望,觉得自己未来可期,自己暗恋五年的“男神”既然应允了婚事,那么自己不堪的过往可以就此揭过,她有了重新开始生活的激情。

柳湘莲还有错,当宝玉给他道喜时,他已经知晓尤三姐是“绝色”,却又因为“绝色”而犯了猜疑,觉得好事不该落到自己头上。也就是说,他这个时候才想起来要问个详细,问个明白,并且后悔自己不该留下定礼。所以,宝玉会说他“你原是个精细人,如何既许了定礼又疑惑起来?你原说只要一个绝色的,如今既得了个绝色便罢了。何必再疑?”这话有道理,你原来的条件就是“绝色”,现在又要求这个“绝色”没有过去。这又是一错。

紧接着还有错,当听宝玉说二尤在宁府曾住过一段时,柳湘莲立即觉得不妥,并说“这事不好,断乎做不得了。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我不做这剩忘八。”这是“一竿子打翻一船人”的错,像“地域黑”,凡是某地之人全都不是好人,弄得宝玉无话可说。

当然,柳湘莲最大的错在于直奔贾琏二姐居处扯谎要定礼。他说自己的家人给自己定了亲(这是他编的理由,当然没有),要索回定礼。所以,贾琏责备他“定者,定也。原怕反悔所以为定。岂有婚姻之事,出入随意的?还要斟酌。”实际上,贾琏是个有底线的人,他的责备有道理,这是柳湘莲又一次莽撞的决定,这一次的莽撞,直接要了尤三姐的命。如果他处理得稍稍缓和些,或许对于尤三姐的刺激不会这样强烈,可惜,没有如果。

当然,柳湘莲也是个至情至性之人,也是一个“情种”,正是因此他才能与宝玉交好,能在尤三姐自杀之后,决然出家,或许,这也是命运对他屡屡犯错的惩罚吧!他不配有尤三姐这样的妻子,试想,如果没有他的执意退亲,在薛姨妈、薛蟠的安排之下,这该是多么幸福的“一对儿”啊!

贾宝玉的错,在于他既告诉柳湘莲尤三姐是“绝色”“尤物”,却又不作任何“补充说明”。当柳湘莲问尤三姐的品行时,他“话赶话”回答了柳湘莲“你既深知,又来问我作甚么?连我也未必干净了。”这等于间接证明了柳湘莲的判断是正确的,尤三姐的确“不干净”,实际上等于给柳湘莲的判断又加了一层证明,这其实是柳湘莲退亲的直接导火索,哪怕贾宝玉说“我不是太了解呢”,浮躁的柳湘莲是不是会再思考一下呢?

我猜会。但这能怪宝玉吗,似乎也不能。在那样的情境之下,宝玉能怎样说呢?他既不了解尤三姐,又要对自己兄弟的未来负责。

尤三姐有错吗?或许有吧,因为她失贞在前。

但中国文化中,对于男子犯错就容易原谅,所谓“浪子回头金不换”,对于女子失贞就万万不可原谅,就如同豆腐掉到了煤堆里,无论如何是洗不净了。这种观念不但深根于男子的心中,同样也深根于尤三姐这样的女子心中,所以,当柳湘莲来要定礼,她觉得羞耻,觉得生命再无意义,她挥剑自刎了,没有解释,没有辩白,因为说再多也没有用,在她心中,能证明自己高洁品性的,只有一死!

实际上,就算她死了,她不贞的名声仍然无法抹掉,凤姐后来对她的定评仍然是“原是个混账烂桃”(脂本六十七回)。

不过,尤三姐和柳湘莲的结局是注定的,是在警幻仙子处“挂了号”的,所以尤三姐才会托梦给柳湘莲,并告诉他自己“痴情待君五年矣”,并说出自己的死因是“前生误被情惑,今既耻情而觉,与君两无干涉。”

贾宝玉该给尤三姐之死负上一部分责任,缘于贾宝玉也是个至情至性的人,他不可能冷静、理性地对待柳湘莲的追问,“情种”从来都是炽热的,他们冷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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