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夏天敏:《是谁埋了我》(下)

2022-06-27 07:30:37

 夏天敏,中国作协会员,昭通市作协主席,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开始创作,曾在《当代》《十月》《人民文学》《中国作家》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200余万字,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名作欣赏》《中国中篇小说精选》《2001年中篇小说精品集》《中国30年改革精品集》《鲁迅文学奖作品集》《新世纪获奖小说精品大系》《小说月报获奖作品集》等书刊选载。获第四届云南省政府文学一等奖,2001年《当代》文学拉力赛总冠军,首届梁斌文学奖一等奖,《人民文学》“爱与和平”中篇小说一等奖,第三届鲁迅文学奖,首届绽放文学艺术成就奖。根据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好大一对羊》在法国、美国、加拿大分别获奖。同名电视剧八集获“飞天奖”“金鹰奖”。长篇小说《极地边城》获中国作家“剑门关”文学奖。已出版长篇小说《极地边城》《两个女人的古镇》及散文集、中短篇小说集14本文学专辑。部分作品被译成英文、韩文版在国外发行。


是谁埋了我(下)

 

夏天敏


 

李水当过兵,剿过匪,自然就成了民兵营里的一个排长,那时啥都是按军事化要求来设计,他是他们村民工的排长。工地上的营长、连长、排长大多是当兵的出身,瞧人家那范儿,身躯笔挺,气宇轩昂,高门大嗓,威武雄强,可李水,身板儿尽管努力挺直,嗓门总是装大,但精神气总差一截,没人的时候,腰就塌了下去,底气总显不足。

开誓师会那天,场面的气派自不待言,会场上黑压压尽是人头,台子上的红旗猎猎作响,各营、连、排、班都要登台表态,接受领导授旗。各连、排、班上去,话讲得嘎嘣响,态表得气壮山河,李水按要求把回来时带来的军装穿上,穿上军装,人变了一个样,说英姿飒爽也不为过。,让他以后保持军人特色,永远不忘部队,不忘部队的光荣传统。军装带回来,他深深压在箱底,从来不敢穿出去炫耀,更不愿让军装使他想起在匪巢的那段历史,尤其是和桃花经历过的。军装穿在身上,让他火烧火燎的不自在,成了烛照那段经历的镜子。

有人推他,李水,快上台。轮到咱们排了,他懵懵懂懂地上台,一紧张,竟然连讲啥都不知道了。其实,讲的话都一样的,不外乎是不怕苦、不怕累、坚决完成任务、超额超标之类,讲得越气吞山河越好,讲得越慷慨激昂越好,气势越大、嗓门越高越好。李水一发懵,一紧张就讲不出来了,那个梦魇挥之不去地缠绕着他,他腰佝偻起来,满头汗水,脸色惨白,一股红色的浪漫天铺陈,汹涌而来,班长的头颅在红色的波涛里旋转,他啊地叫了一声,倒了下去。

李水的威望严重受挫,他让他们村的这个排丢了大脸,其他村的人见了他们,说你们村太孬了,弄个排长,还不如蹲着屙尿的。李水愧疚、自责,他何尝不想在誓师会上慷慨激昂呢?李水一夜无眠,反复梳理思绪,他想他是死过一回的,村里为他造过坟,他不该把那坟挖掉。他应该是一个和坟里的人完全不一样的人,应该是崭新的,一切从头再来的人。如果可能,他真想把那坟再造起来,只是要造得小,造得不起眼,碑还是要的,没有碑没人知道他已死去。

李水拼命干活,他想自己是一个新的李水,一个普通的没有任何经历的农民,拼苦力是证实自己的唯一方式,也是与过去告别的方式。他们修的这个水库,在一个山坳里,过去是片沼泽地,全是淤泥,挑淤泥是很苦的事,一担淤泥少说也得一百四五十斤,挑着还淌着水,边走边淌,挑一个上午,可以把人累个半死。伙食呢,是各人自己带来的,白面多,可以吃大个馒头,后来不够吃,他们都太能吃了,没有肉食缺少油水,只有改为红薯、白薯,那玩意儿把人撑得胃胀肚圆,可一会儿就没了。李水拼命挑,泥把筐盖没了,还让人加。铲泥的人说李水你不能挣命呀,悠着点儿吧。他坚持要加,人家也只得加了。

李水是排长,他可以有很多理由少上工地,开会啊,研究工作啊,检查进度啊。再不济,拉个人在窝棚边聊天,也是做思想工作。但他不愿这样,他是一个新的李水,也是一个和过去割裂了的李水。他想拼命干,似乎是在表明什么。他挑得多,走得快,一上午下来,衣服裤子全湿了,拧得下水来,人累得飘飘忽忽,趔趔趄趄。吃完午饭,是可以午休一个半小时的,工地窝棚外横七竖八躺满人,有人拢一抱茅草,躺在地上睡得天昏地暗,鼾声连片,汗气成雨,那个酣畅难以叙述。李水呢,吃完饭,坐下一会儿,强撑着起来,又独自干起来。太阳很辣,没有风,山坳里热得像蒸笼,李水坚持着,很累很累,浑身都散了架,浑身酸疼,尤其是肩腿,火辣地疼,撕心裂肺地疼,衣服裤子是不能穿的了,他干脆全脱了,穿条短裤,汗水淌下去,把那玩意腌得像腊肠。也是怪,尽管如此,他仍能坚持到最后,那是疯狂了。那个再生的信念,使他像获得神力一般的亢奋。

来检查工地的领导见状,感动不已,所有人都瘫软如泥,所有人都沉沉昏睡,只有一个人在孤独而顽强地挑泥。他说这个排长是个实诚人,虽然不会讲话,但实在。这样的人要多关注,该表扬要表扬,该嘉奖要嘉奖。

李水瘦得皮包骨,颧骨高耸,头发蓬乱如草,眼睛血红,脸色青寡,其间昏倒过好几次,被人抬回去,灌了糖水,一醒过来,魔魔怔怔又上阵了。

月底,水库指挥部开表彰会了,依然的人山人海,依然的红旗猎猎,依然的口号震天,但看得出人们已极疲惫,开着会就有不少人沉沉睡去。这个时候开表彰会,真是恰逢其时。在主席台上,依次坐着指挥部的各位领导,锣鼓震天动地,被表彰的人披红挂绿,喜气洋洋。念到李水时,李水是真的睡着了,他是太累太累了,他觉得表彰和自己无关,一走神,就昏天黑地地睡着了,不光睡着了,竟然还做梦,梦见班长那血流满面的脸,脸上不是痛苦,而是笑。血花灿烂地笑。他说班长,你不疼吗?班长说我高兴哩,李水,好样的。他被捅醒,又是懵懵懂懂地、步履凌乱地上台,台上、台下一片哄笑。指挥长是颁发奖状的人,指挥长也是县长。他挥挥手压下了笑声,说李水同志是个真诚实在的人,不会讲话,不会表态,但实在。他见了那天的一幕,说我们需要的是更多真诚实在的人。

李水怎么也不愿意领奖,指挥长手里的那个大红的奖状太耀眼了,它放出无以计数的一片金针,刺得李水眼花缭乱,刺得他莫名惶惑、莫名惊恐。这个奖状打破了他内心的平静和安宁,仿佛刚刚澄清的一池水,又被倒进了一桶尿。真的,他不需要奖状,不需要嘉奖,需要的是内心的安宁和平静,他觉得只有这样才能赎清他不堪言说的经历,才能让他的灵魂得到解脱,才能让他回到正常人的生活,才能一切从头开始,像婴儿一样迎接新的生活,哪怕以后的日子充满困顿、艰辛和磨难。几次的催促,他都木怔怔的中了邪似的站着,指挥长微笑着走到他身边,拍着他的肩,说小伙子这是你该得的,别谦虚了,我们永远需要你这样的人。指挥长把奖状塞在他手里,他下意识地松开手,奖状掉到地下去了,沾满灰。指挥长脸色有些不好看,说谦虚过头就不好了……

那个奖状真是好烫好烫,好重好重呵,李水捧着它真比挑沉重的淤泥还吃力。回到工棚,他把奖状和那套崭新的军装放好,压在枕下,晚上,他却怎么也睡不着,觉得头下有盆火,烤得他头昏脑涨、烦躁不已,想想,源头就在枕下,忙起身用袋子把奖状装好,放到窝棚后面,溽热和烦躁才消散了,但工棚依然燥热。

第二天,他托人把军装和奖状带回去,工棚才凉快起来。

指挥部要成立一个尖刀连,专攻险活、重活、难活,称为“硬骨头尖刀连”,李水知道后又报名了。仍然叫他当排长,他坚持不干。只愿默默地干。指挥长说李水同志,不是你想干不想干的事,这是组织的决定。一听到组织二字,李水头轰轰响,一座威严庄重的山,霞光环绕,闪现在眼前,组织无时不在,组织无处不在,组织不是形式,组织是你的骨髓,是你的肌肉,是你的血管,更是你的灵魂。组织永远照亮你的灵魂,让你的内心藏不住任何东西。

他接受了组织的安排。

 

这座水库,是县里的头号工程,面积宽,蓄水量大,水库建成后,几乎可以解决全县三分之二的灌溉和人畜饮水问题,,举全县之力来建设,县里的重视程度可想而知。

工程进入到筑坝的关键时期,水泥是没有的,石头倒多的是,用什么来代替水泥?烧石灰,这是最佳选择。石头山离坝址有几千米,在坝址下面的一个峡谷里,石质好,烧出来的石灰质量也上乘,但要爬一段长达千米的山路,才能将石灰背上来。

工期紧,任务重,得赶在汛期前将坝筑起。李水他们尖刀连到了峡谷,但见峡谷里雾气蒸腾,呛鼻的石灰味扑面而来,李水忍不住打起喷嚏,紧接着一片喷嚏声铺天盖地覆盖峡谷。走到峡谷底,但见依着小河蜿蜒排着十几座石灰窑,每个窑口都堆着一大堆一大堆的生石灰,连长马脸看完后一脸阴云,说这生石灰不能背,生石灰遇水就爆裂,丢个鸡蛋在里面分分钟就熟,我见过一头猪掉进石灰池,捞出来就可以直接吃。不发过是不能背的,但发过要一两天时间,这就愁人了,现在正砌闸口,我立了军令状的……

尖刀连的人都是精挑细选的精壮汉子,且大多当过兵,流大汗吃大苦他们不怕,但他们都知道生石灰遇水爆裂得厉害,有的说急也急不得,等把生石灰发过我们加紧干,哪怕连夜连晚、不吃饭不睡觉也坚决完成任务。有的说干脆架个索道,把生石灰运到峡谷上,我们就好背了。连长马脸说就你聪明,架个索道要钢索、钢架、缆车,这些东西哪里来,即使从外面运来,等架好了,早就误了工期。大家面面相觑,一片沉寂,连长马脸走来走去,像盏暗夜的灯在大家眼前摇曳,摇曳得大家心烦意乱,但还是没人讲话,大家都是血肉之躯,不是钢浇铁铸的人。连长马脸突然停下,眼珠血红,热血喷涌,他说豁出去了,只有背,大不了就是烂背脊,我带头,谁愿报名……沉寂,依然沉寂,大家知道烂背脊的痛苦,眼前浮现出一大片溃烂的肉,红通通的、烂翻翻的。大家都感到背上锥心的疼,人就痉挛起来。这又不是在战场上,时间不能有分分秒秒差池。连长把张马脸丧得拧得下水来,抓起背篓就走,说老子死在这里算.了,留下你龟儿传种。李水头轰的一响,一颗炸弹落下来,火光冲天,血花四溅,血海里班长浮出半张脸,露出森森白牙,说李水你不要以为大家认不得你的事,该咋办你自己看着办,你不是死了吗,你要再生,就拿出气魄来。李水热汗长流,心跳剧烈,大叫一声,抓起背篓,冲着去追连长马脸了。

代价是惨痛的,那段千米陡峭的山道,空手空脚爬上去也吃力。李水背着一大背篓生石灰,这种背篓腰长口敞,很是能装的,才爬了一段山路,汗水浸泡着生石灰,生石灰像久旱的龟裂的土地,也像一个多年独守空房的寡妇,遇到甘霖似的汗水,欢快地吱吱地叫着,惬意地痛快淋漓地舒张、膨胀,散发出巨大的炽热的热情。李水感到背脊钻心地疼,钻心地痒,那疼是万颗金针的锥刺,是无数寒光闪闪的尖刀的穿刺。他强忍着,班长泡在血海里的头颅,空洞的眼眶,森森的牙齿,头颅外的眼球深深地刺激着他,他觉得自己的眼球也跳出去了,鲜血在眼眶里喷涌,世界一片血红,他吼叫着,疯了般狂奔……

终于顺利完成任务,工期时间得到保证,大坝的闸口成功砌成。李水他们却住进了医院,他们不能不进医院,每个人的背部全部溃烂了,肿得老高,皮肤完全烧坏了,露出一大片红通通的肉,这种烧伤不是表层的浅层的,而是由表及里,深入下去的,如果溃烂、坏死,就见得到森森的白骨了,十几个伤员头朝下背朝上地躺在大病房里,那种惨烈,那种悲壮,让医生护士都掩面而泣,年纪小的护士失声痛哭,被人拉到病房外。

县里动用了最好的医生、最好的设备,成立了专家组,指挥长也是县长,他时刻关心,经常来看望,社会各界的代表经常来,要献血。医院里排起献血的长队,少先队员被特许进病房,为他们唱歌献鲜花,伤员们享受了荣誉带来的尊敬和尊严,尽管疼,他们却很高兴,很满足,伤很快地好起来。

李水孤独地落寞地走在回村的路上,他报名去修水库时,偌大的平原上才有稀稀落落的高粱、小麦破土而出,黄土地上苍茫而萧索,稀稀落落的绿在眼前似有若无,连成一片,就有了淡淡的轻烟的绿。而现在,小麦高过膝盖了,高粱快要成林,再过一段时间,人一进去,就像一条鱼,淹没在茫茫的水波里了。受伤的尖刀连的民工,被特许回家休养,走的时候,工地指挥部还为他们开了表彰会,一样的红旗飘飘,一样的鼓乐喧天,一样的口号震天动地,一样的标语铺天盖地,指挥长,他们这个县的最高行政领导——县长,亲手为他们授奖,这次的奖牌尤其大,红底烫金,硬壳、沉甸甸、金光灿灿,坠手。还有奖金,虽然不多,在这个年代却是罕见的。红纸包着的奖金,把李水的手烫得满手水泡,比生石灰爆裂还烫人,他又感到一身的灼伤,又在灼伤里焦躁、疼痛、辗转不安。

台下是黑压压的人,他们头像鹅的头一样整齐划一地拽长,拽着伸向台上。他们眼里尽是羡慕,尽是敬佩,尽是敬重,他们目睹了李水他们的血肉之躯,红通通的鲜艳成一片,锥心刺骨地刺向良心。他们真诚地由衷地敬佩这些不是在战场而和战场上的壮举别无二致的英雄、模范。李水村里的民兵头抬得特别高,腰挺得特别直,表情特别的自豪和骄傲。获得头奖的是他们村的,这就够了,这就有充足的自信和坚定了。

游弋在高粱地里的李水,茫茫的绿色海水几乎将他淹没,他时而出现,时而淹没,随着风的吹拂,他腰依然佝偻,头依然低垂,他心里想着的是:把奖金交给娘还是交给铃子?那潜藏在心底的坟是不是还要再造?奖状、奖牌是交给铃子保管,还是深深地埋在一个不为人所知的坟里?坟上要不要写上“李水之墓”?


昭通作家

第57期


本期编辑

杨恩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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